26.廿陆
韩康还没说话,怔忡半晌的辛英忽而回过神来,勃然大怒道:“你如何能打死了他!?”他一指韩康,两眼泛红,“你……你知不晓得,只要他才有那解药!”
明教这一百年间,从未产生过教内法王死于内哄的景象,世人一时候只觉惊心动魄,俱都呆住了,却听韩康冷冷道:“此民气胸不轨,打着做金国喽啰的主张,实在死不敷惜。本日韩某杀他于此,请诸位兄弟做个见证。”他目光四绕,竟无人敢与他对视。复又回身朝向经纶一拱手,“部属行动不驯,令教主吃惊了。”
辛英张口结舌道:“你……你……你不是这么同我说的!你说不会毒死经纶,我才,我才……”
辛英神采变幻的望着他,却见他歇了口气,再开口说话时,还是缓缓和和:“我懂了。也怪不得你要下毒害我。”
大俱明王冷冷道:“本来鹏王这个不平,阿谁不忿,是想本身来做教主。”
忽而金翅鹏王袁同光皱眉怫然道:“你们公开威胁教主,成甚么体统!”他朝向经纶一望,直白道,“教主,部属亦有师法方腊教主起事之心,韩左使本与我商讨一同劝说教主,我承诺了,但没想是这般劝说法!我姓袁的平生尽忠圣教,与他们不是一起的,不敢仗势摆布教主。若教首要晁法王继位,部属不敢有贰言,但教主也别怪我不平他的管,我必下光亮顶去眼不见为净!”他又不冷不热的望了眼韩康,“这光亮顶上乌烟瘴气,若韩左使做成了教主,部属也当下山去,耳不闻为清!”
软软雄起!
袁同光却不睬他,也不敢看向经纶,只朝他侧身一揖,道:“教主,袁某没甚么本领,对不住你。”又不知向谁道,“向大哥在天有灵,无妨睁眼看一看罢!”说罢,回身拂袖而出。
向经纶叹了口气,又是一阵呛咳。他此次咳声甚剧,形如风中残烛,忽而竟侧头在渣斗中吐出一口血来,脸上愈见灰败之色。
大俱明王笑道:“教主说话天然管用。只是晁禅德不配位,就算做了教主,众位兄弟们也是不平的。他在这个位子上坐着, 也不知夜里能不能睡得安稳?”他话音未落, 向经纶抬起视线,向他投来了一瞥。
向经纶与他四目相视,道:“你若要杀了我,就固然来罢。”
向经纶问:“如何?”
向经纶低头望了望面前的药汤,抬手端起药碗,朝地上一泼,口中道:“左使有甚么猜想?”
韩康却没说完,续道:“依我看,与其说她身负重命下山,倒不如说是教主发觉中毒,不忍将她留在山上,怕我将事情归咎于她,是以替她筹划了后路。而此女凉薄无私,竟端的顺势逃命去了。”他望着向经纶,感喟道,“你将向大嫂的遗物送给她佩带,可我瞧她实在配不上你这一番密意厚谊。不过自古豪杰难过美人关,你栽在如许一个女子手里,也属平常。”
向经纶道:“哦,本来诸位壮志凌云,倒是起意欲作卖民贼么。”
世人目光本正被这俄然进门的侍女吸引,心中同时一惊,目光一转,却见韩康一手沾血而立,他身畔的大俱明王抬头倒在圈椅上,观之头骨尽裂、红白淋漓,已被韩康一掌拍死了。
这一瞥神采蕉萃, 却洞若寒光,竟令波塞妥思身上一冷, 下认识间避开了他的目光。回过神来, 又不由心中恼羞成怒,正要再说话, 韩康却道:“教主做事夙来为大师伙儿考虑, 故而本教高低无不平气,可本日推举晁禅继任教主,却未免私心太重了罢。”
及至此时,向经纶才一手撑额,怠倦道:“这里已经没有外人了。有甚么话,我们能够敞开说了。”
韩康缓缓道:“那么,部属便要无礼了。”
向经纶忍不住挑眉一笑,却不说话。
曾九默不出声地听他二人对话,心中亦是想笑,又淡淡地斜了韩康一眼。
大俱明王气得浑身颤抖,汉话说得愈发倒霉索了:“你,你竟敢口吞狂话,欺侮总教,要烧死你了!”
曾九隐于角落中,身边的天字门副门主宦文成则俄然拱手欠身道:“韩左使若做教主,部属心折口服。”他一开首,陆连续续又稀有人开口应和,场面竟垂垂活络了起来。曾九目不转睛的望着宦文成,宦文成如有所觉侧首望来,她便对他微微点头一笑。
向经纶沉默半晌,忽而轻声吟道:“为善除恶,唯光亮故。喜乐悲愁,皆归灰尘。……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向经纶微微一笑,也不胶葛,缓缓道:“好。先不说这个。我想就教左使,眼下孝宗天子尚算贤明,惩办赃官,正视民生,南朝比起早些时候很有了些承平气象。此时突生兵伐,焉能成事?”
韩康倏而一惊,截口道:“辛兄为教主病症数十年来费经心血,即使他与教主所见分歧,这下毒之言未免也过分诛心?”
韩康定定地凝睇着他,半晌叹道:“韩某平生杀人无数,早已满手鲜血,又何必再擦?”又道,“韩某与波塞妥思此贼虚与委蛇,不过是权宜之计。我所思所想,不过是坐看宋金两虎相斗,从中坐收渔利,实现我教大业罢了!若要当众讲来,不过是暗中刺杀金宋两国高官将领,使之剑拔弩张,待两方厮打起来,本教何愁不能乘势崛起!”
大俱明王不由一愣。他自来中土,本有一番熊熊野心要发挥,可佘教主虽敬他身份职位,使他与四大法王划一高贵,但教中事件他向来插不太上话。如此郁郁至今,才同韩康一拍即合。他不惯于与中原人士相处,也不大清楚此中弯弯绕,韩康向来与他客客气气说好话,很有听服他总教使者身份的意义,故而他便有扬眉吐气之感,行行静态渐生骄贵。刚才他觉得教中高低已都被韩康收伏,这才图穷匕见,放出了话来,不料竟使群心摆荡。
向经纶淡淡道:“韩左使德能配位,他日一定不能效宋室之法,也唱一出黄袍加身。”
辛英怔怔道:“你甚么——”
韩康嘲笑一声,叹道:“辛兄,你放心。向大哥在天之灵,不会见怪于你。如有见怪,都由韩某一力承担。”说罢,昂首朝向经纶深深一望。
辛英呆了半晌,冷冷切齿道:“是!我同这大宋江山势不两立!”
曾九听了这话,脑中电光一闪,忽而想到向经纶所赠的盒中发钗来,不由心道,是了,当初辛英亦是瞧了我发间的卷云飞雀钗一眼,才有感而发的。忽而间心生震惊,昂首瞧了向经纶一眼。
韩康无法道:“同光兄……”
向经纶又咳嗽了起来,但仍倚坐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面色平静自如。正此时,圆月门外帘子一动,一个婢子端着药走出去,道:“教主,该喝药了。”
韩康却也不起火,道:“教主若这般对待韩某,韩某也无话可说。”
袁同光倏而收声,冷冷瞧了他一眼,道:“我算看出来了,韩左使不知何时皋牢了这么些人,真是好大的本领。本日你们人多势众,袁某又打不过你,下一任教主究竟是那个,我们大师心照不宣了。我管不了,却也看不下去,这就要下山去了,你有本领就叫人拦着我。”
韩康向他缓缓走近,口中道:“圣火令是本教圣物,天然极其首要。但教主也不是凡人,一定不会行出险招,将它留在身上。这个灯下黑的事理,韩某也是晓得的,故而还得亲身搜上一搜,才气放心。”
韩康正自沉吟,大俱明王却不耐烦道:“总教早与金国天子互有通信,南朝苟延残喘,哪有朝气可言?我教与金国通力合作,届时取南朝江山,便如探囊取物普通。”
向经纶又是一阵呛咳,脸上模糊泛出一道青气,道:“不错。”
向经纶倾耳聆听,点了点头道:“言之有理。那么你安知,圣火令不是被曾女人带走了呢?”
向经纶不由一笑, 牵动肺脉又是一阵咳嗽, 口中道:“韩左使毛遂自荐, 难不成竟是至公忘我之举?”
韩康与他不约而同的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我瞧教主毫不成能将圣火令下落奉告了,是不是?”
向经纶却没去顾他,而是将目光落在失魂落魄的青松道人辛英身上,忽而道:“辛叔叔,你也附和韩左使做教主么?”
韩康微微皱眉,道:“鹏王何必起火?韩某又何尝有威胁教主的意义了?只是要教主听听大伙儿的设法罢了。”
向经纶叹了口气,四顾一圈,问道:“你们也都是如许想的?都推举韩左使做下一任教主么?”
曾九见状,右手缓缓自扶手上落到腰间。
向经纶却没有留意她,而是微微入迷,又笑道:“我瞧那发钗她戴着,还是蛮相配的。”
大俱明霸道:“圣火令如此重宝,教主想必不是藏在隐蔽处,就是随身照顾。韩左使,不如先就教主将圣火令交出来,到时再好好叙话不迟。”
袁同光哈哈大笑,道:“呸!敢和我去外头比划比划?我让你一只手!”
韩康笑道:“她倒是胆小包天,光亮正大便下了光亮顶去,我竟也没防备。只不过她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我虽未留意她去了那边,但戋戋数日,只要人还在昆仑周遭,迟早叫我发觉。她小小春秋,即使有为教主献身之死志,却一定有阿谁本事。何况此女生性邪怪,喜怒不定,即使教主是当世可贵的佳公子,短短数月间,也一定能令她舍命相待罢?如此大事,教主不是儿戏之人,必不成能将圣火令交于她手。”
韩康道:“教主,你本是不世出的英才,何如过用心慈手软。当此乱世,做个谦谦君子,不过是任人鱼肉罢了。打战当然令天下生灵涂炭,可若能安定江山,天然有百姓的好处。”
向经纶愣住咳嗽,又将一条沾血的帕子扔入渣斗。他一手撑桌,一手平放膝上,脸上青气愈重,轻声气弱道:“若找不到呢?”
世人沉默半晌,陆连续续有人起家,往外头去等着了。留在屋中坐定不动的,除了曾九以外,尽皆是韩康的亲信部下了。
他愣了一愣,不觉得然道:“你们中原人不是常说,成大事者不拘末节?何必做此惺惺之态?”又坐在椅上向韩康叮咛道,“还与他啰唣甚么?圣火令现在那边?”
韩康面沉如水,闻言点头道:“大俱明王所言甚是。”说着,便缓缓从坐位上站了起来。他甫一站起,世人愈发有骚动之态,除却韩康部下死忠以外,其他人要么摄于他声望不敢轻举妄动,要么脸上垂垂生出挣扎气愤之色,只还一时按住不发。
向经纶瞧尽世人神采,缓缓道:“我与韩左使有几句奥妙话要说,你们那个情愿听的,就坐在这里。不肯意听的,请移步外头少待。”
向经纶淡淡道:“死一狗耳,何惊之有?”他昂首一瞥那婢子,只见她吓得神采惨白,双手颤栗,只还凭本能竭力握住托盘,便道,“将药汤放下,出去罢。”又从床边匣中摸出一张手帕,向韩康一举,“左使擦擦手?”
韩康道:“教主想必克日发觉身中剧毒,自知光阴无多,便暗中做了策划。事已至此,力敌已成虚妄之谈,不如保存气力,留待后时。晁禅等几位兄弟忽而人间蒸发,想来是教主奉告光亮顶密道,暗中已下山去了。依我瞧,圣火令若被他们带下山去,再另拿教主手诏一份,到时候指责我得位不正,自光亮顶上分裂出去,也是名正言顺。”
韩康摇了点头:“我不会杀你。教主,圣火令现在那边?”
韩康不为所动,缓缓道:“我对不起教主,这没甚么好说的。”
她话音未落,大俱明王俄然收回一声惨叫。
韩康见世人都听得当真,便道:“宋金对峙,只要故意,必能寻到马脚之处。”
他一提向教主,韩康神采突然一变,竟生出一丝失落悲伤之色。大俱明王瞧见他神情,不由咳了一声,韩康倏忽回神,心道成大事者不拘末节,我已然对不起向大哥,若几次无常,再生悔意,连佘教主也要对不起。只是若早知本日,当初便不该一力搀扶经纶,导致叔侄之间竟落得如此结局。
向经纶道:“愿闻其详。”
向经纶不动声色, 淡淡道:“依本教端方, 若上代教主未留下遗命,世人推举一名教主出来,也是应有之义。只是眼下我还没有死, 莫非我的话已然不管用了?”
韩康走到他身前站定,道:“那就还需教主签一道手诏,声明晁禅等人暗害教主,私窃圣火令叛教而逃了。”他与向经纶对视半晌,叹道,“获咎了。”说罢,没染血迹的左手抬起一指,朝向经纶身上要穴点去。
他这一番话,又将世人说得摆荡起来。在坐有些人不过不能容忍他公开背叛罢了,内心却一定不同意他的主张。若能乘势而起,争做贵爵,谁会不肯意?向教主若还能活着,那天然听他号令;若教主将来仙逝,由韩左使带领大伙儿争天下,也没甚么不好。真要先抗金兵,再争江山,这平生只怕也等不到江山改姓那一天了!
世人或面面相觑,或低头不语。
袁同光大怒道:“去你妈的波斯宝树王,甚么东西,也配对我指手画脚?”说着鲜明起家,一手指着他道,“老子早看你不扎眼了,我中土明教自奉圣火传衍数百年,波斯总教是甚么狗屎猫尿,敢在光亮顶上大放厥词?佘教主敬着你这头老狗,我袁某却不放在眼中,你若再放屁叫我闻声,本日教你晓得你爷爷我的短长!我打死了你,倒要看看你那波斯总教能将我如何?”
韩康沉声道:“韩某自荐为教主, 绝无半点私心。若晁兄弟愿顺服大师伙儿的心愿, 举旗造姓赵的反, 韩某必然用心帮手,绝无二话!”
向经纶微微一笑:“是啊。若没有圣火令,就算做了下一任教主,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他话音一落,韩康心中不由一沉,世人亦相顾哗然,很多人不信道:“甚么?这同金国有甚么干系?俱明王,你在浑说些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