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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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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白氏托人捎话叫来了两个儿子和大儿子的媳妇。媳妇怀里抱着个浑身都是乳香的男孩。朱先生把孙子接到手时举到脸前,像是观赏一件贵重物品,随后就对着哇哇哭叫的孙子朗声说:“爷爷重见天日就靠你罗!”朱白氏不在乎地接过孩子咕哝说:“你对奶娃儿也说些不着天不着地的话。”大儿子怀仁觉得父亲对孙子寄予厚望而满心欢腾。二儿子怀义站在背面,不太存眷父亲对侄儿的评头论足,有点冷酷地瞅着侄儿被传来接去,又回到嫂子怀里吸吮奶子。午餐时,朱白氏例外炒下四盘菜,两荤两素,主食是黄澄澄的小米干饭,喝的是煮太小米的稠汁汤。朱先生的表情特别好,把盘里的菜先抄给朱白氏又抄给儿媳妇,接着再给大儿子小儿子碗里抄,温情厚爱尽在那双竹筷子上活动。儿媳竟然被公公的行动打动得热泪盈眶。

黑娃敬慕地瞅着朱先生,白叟的头发全数变白,像一顶雪帽顶在头上;端倪豁朗透亮,两只眼睛澄如秋水安静碧澈;肥胖的脸颊上,通直的鼻梁更加高耸矗立;鼻翼和嘴角两边的弧形皱折从长到短顺次递加,恰如以口为中间往两边荡开的水纹;两只耳轮也变得透亮,能够瞥见纤细的血管;全部脸部的肤色闪现出白净透亮的奇特光彩,像是一条分泌净尽秽物正要上蔟吐丝网茧的老蚕。黑娃诚心肠说:“先生的头发白完了,白得奇快。我前次来还没有……”朱先生温和地笑了:“蚕老一时嘛。”黑娃再三叮咛朱先生保重:“我过一段再来看先生。”朱先生半是当真半是打趣地嗔怒说:“免了吧,你甭来了。你再来我就不睬识你,不跟你说话了。”

黑娃从坐着的青石凳上站起来,从腰里衬衣口袋取出一本书来讲:“兆鹏走时让我送给你,是毛泽东写的。”朱先生瞅了一眼就摆摆头:“我刚才说过,不读书不写字了,谁的书我都不读了。”黑娃说:“这书我看了,写得好。先生能够体味毛家的治国战略。”朱先生说:“毛的书我看过,书是写得好,人也有才。可孙先生也有才华,书一样写得好,他们都是治国兴邦的魁首。可你瞅瞅现在这个鸡飞狗跳墙的世道,跟三民主义对不上号嘛!文章里的主义是主义,世道还是兵荒马乱鸡飞狗跳……”黑娃悄声说:“传闻延安那边清正廉洁,公众恋慕。”朱先生说:“得了天下今后会如何,还得看。我看不到了,你能看到。”黑娃斗起胆量问:“先生依你看,他们能得天下不能?”千万猜想不到,朱先生决然必定:“天下必定是朱毛的。”在黑娃的印象里,朱先生掐指算卦老是用一种隐晦昏黄的言辞,须得问卜者挖空心机去测度,向来也不给人直接做出有与无是或否的明白判定,何况如此严峻的国度将来局势的瞻望?因而陡增了兴趣和勇气:“先生的凭据?”朱先生轻松地说:“凭据摆在大家面前,谁都瞥见过,就是国旗。”黑娃奇特地问:“国旗?”朱先生开朗地说:“国旗上的彼苍白日是百姓党不是?是。可他们只是在空中,满地但是红嘛!”黑娃觉悟后诧异地叫起来:“这个国旗我看了多少回却想不到这个……”朱先生也哈哈笑起来:“兆谦呀,你只当作耍笑罢了。这是我此生算的最后一卦。”

午餐后的阳光暖和温和,朱先生和妻儿长幼坐在阳坡下晒暖暖,这是可贵的一次百口欢聚的机遇。大儿子怀仁长到十六岁,朱先生就把他送回故乡去筹划家务,过二年给他娶下一个媳妇。二儿子怀义也是长到十六岁送回家去,让他和哥哥搭手耕耘地盘办理牲口。他让他们在他膝下读书以识礼义,然后送他们回故乡去独立糊口,做一个自负自重自食其力的农夫,毫不准他们从政参军乃至经商。在大征丁和大征捐税的肇端,朱先生只表示儿子如数交纳粮捐,却把小儿子怀义藏匿在书院里。田福贤的保丁寻到书院,朱先生说:“我那年为打倭寇要从戎,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成果呢,泡儿闪了去不成了,在国人面前放了空炮,说了谎话,丢光了面子,我那阵儿就发誓,我再不从戎,子子孙孙都不从戎了。你去把我的原话端给田福贤,再端给县长书记,我的娃娃不从戎。”怀义公然是以遁藏畴昔,但只能算个半免征户。几次加派的各种捐税,整得怀仁卖牛又卖地,几近靠近停业。朱先生对儿子说:“够了。我们一年把往昔十年的皇粮都纳上了,纳够了。我们对国度仁仁义义纳粮交款,可现在这国度对百姓既不仁也不义了。他们谁再催粮催款时,你叫他到书院来朝我要。”公然再没有人朝怀仁死催硬逼了。怀仁厥后把这类窜改说给父亲时,不无光荣和窃喜。朱先生听罢,却满脸惭愧:“爸用面皮给你蹭掉了丁捐,乡党乡亲该用白眼翻我了……”不管如何,怀仁总算保住了最后五亩地盘而没有完整停业,靠精打细算又给余暇好久的牛圈里添进一头小牛犊……现在,喧闹的白鹿书院里和顺的阳光下,坐着一个在兵荒马乱的世事里有幸保存完整的家庭的全数成员。朱先生转过甚对老婆说:“你再给我剃一转头。”朱白氏撇撇嘴:“剃就剃嘛,咋说‘再剃一回’?这回剃了下回不要我剃了?”朱先生笑说:“了不得了不得!你也学会抠字眼了。”儿媳仓猝把孩子塞到婆婆朱白氏怀里,钻进灶房替公公烧热水去了。怀仁说:“爸,让我妈歇着,我来给你剃头。”朱先生温厚地笑笑:“你想在我头上学技术吗?”怀义争着替哥哥作证:“俺哥剃头一点也不疼,村里人老长幼少都焖了头求拜他给剃哩!”朱先生惊奇地说:“这倒不错,给乡亲剃头总比在他们头上‘割韭菜’好哇!怀仁你啥时候学成剃头技术了?”怀义又抢嘴抱屈地说:“俺哥在我头上练刀子练出师了!头一回割下我五道口儿,割一个口儿沾一撮棉花。我说,哥呀,你甭剃那半边了,留下来岁种芝麻……”朱先生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眼泪溢出。怀仁厚诚地说:“爸,你这下信赖了吧?我来给你剃。”朱先生仍然忍不住笑:“你也想给你爸头上种棉花呀?你把棉花地卖了交了捐款没处种棉花了不是?”怀仁仍然温厚地说:“甭听怀义尽糟蹋我的技术。我一搭剃刀你就晓得了。”朱先生悄悄摇点头:“我还是佩服你妈的技术。你妈给我剃了一辈子头,我头上哪儿高哪儿低哪儿有条沟哪儿有道坎,你妈都内心有底儿,闭着眼也能剃洁净。”朱白氏用脸偎着孙儿的面庞儿,斜过眼丢给朱先生一个慈爱责怪的眼色。儿媳端着铜盆放到太阳下说:“爸,你趁水热快来焖头发。”

朱先生还不断念,于无法中找到石印馆,对老板说:“你算一下很多少钱?”老板说:“我印先生的书不赢利,畴昔印过几次不赚,这回还不赚。可当今纸张油墨都涨得翻了几个筋斗了。”朱先生说:“我只印十本,你算算吧!”老板仍然不摸算盘不算账:“印的越少越赔钱。”朱先生便向老板学说了被巩麻子轰撵出来的热诚,特地申明此稿凝集着九位先生多年的心血,是一部滋水县最新质料的集结,恐怕火烧水淹雨淋鼠啃失传了,现在印出十本留下底本,比及承平乱世时再扩印。朱先生说:“你不算账也好。你算了也是白算。我手里没钱。我伐书院一棵柏树送你百年以后作枋板,在我算是顶账,在你算是义举。”老板左手一挥,就显得干脆豪放:“不说了,啥话也不说了,我印!”

朱先生对黑娃叙说完这件不平常的事,接着说:“我把看管大门的张秀才也打发还去了,只剩下我光独一个了。我从早到晚坐在院子里等着人家来绑我,大门都不上关子。你刚才出去,我还觉得孝文领着团丁绑我来了呢!”黑娃沉默无语地摇点头,随后把话题岔开:“先生请你再给我指导一本书。”朱先生说:“噢!你还要读书?算了,甭念了。你已经念够了。”黑娃谦恭地笑着:“先生不是说学无尽头吗?何况我才方才入门儿。”朱先生说:“我已经不读书不写字了。我劝你也再甭读书了。”黑娃迷惑地皱起眉头。朱先生接着说:“读了无用。你读很多了名声大了,有人就来拉你写这个宣言阿谁声明。”黑娃哀思地说:“我只知你老是向人劝学,没想到你劝人罢读。”朱先生说:“读书原为修身,正己才气君子正世;不修身不正己而去君子正世者,无一不是盗名欺世;你把念过的书能用上十之一二,就是很了不得的人了。读多了反而累人。”黑娃不再勉强先生,又把话题转移:“有一句话要转告先生,兆鹏走了。”朱先生表示出惊奇的神情:“到那里去了?”黑娃说:“延安。”朱先生随口说:“唔!归窝儿去了。”

第二天早餐后,白孝文竟然真的来到书院。朱先生说:“谁说岳维山说话不算话?这回这事办的好利落。孝文,你把钱取出来数一数。”白孝文恭敬地从布袋里取出一摞摞用纸封裹着的银元:“一摞五十,一共十摞,统共五百块。”朱先生做出贪婪的财迷口气说:“你把那些摞子都拆开,给我一个一个劈面数明净。我要一个一个查验是不是假货。现在假货比真货还多!”白孝文殷勤谨慎地解开一摞摞银元的封皮纸,在两只手掌里码数着,银元相互碰撞的声音清澈纯真。白孝文说:“姑父,没错儿,整五百数儿。”朱先生盯着孝文说:“你们那位岳书记是个傻瓜不是?”白孝文笑说:“岳书记夺目得很。姑父你在谈笑话?”朱先生说:“他掏这么大代价买我一纸空文,不感觉亏本?”孝文说:“岳书记很看重姑父的名誉。”朱先生又点头了:“我如果然驰名誉,那他出的这价码又太小了!五百块现洋能买下我这个大先生的大名誉吗?”白孝文赶紧说:“我也觉其太少。我归去再给岳书记说说。”朱先生俄然歪过甚:“实在我连一个麻钱也不值。岳书记的买卖烂包了。”白孝文说:“姑父尽谈笑话。你把声明草稿给我吧,岳书记对这事抓得很紧。”朱先生仰起脖子淡淡地说:“我还没写哩!”白孝文说:“姑父,你说个切当时候,啥时候能写成?我再来取。”朱先生说:“你来时再带两个团丁,甭忘了拿一条麻绳。”白孝文不解地问:“带那弄啥?”朱先生两眼如剑,紧紧盯住白孝文说:“你把我绑给岳维山!”白孝文蓦地煞黄了脸:“姑父这话说……哪儿去了?”朱先生安静地说:“你们在一个窝里咬得还不热烈?还要把我这老古玩也拉出来咬!你快装上现洋走吧!你给岳书记说,五百大洋买我这根老筒子枪的买卖烂包含……”

第二天午餐后,石印馆老板送来十套方才印出的《滋水县志》。蓝色硬质纸封皮,二十九卷分装成五册。朱先生接住披发着墨香气味的志书,折膝膜拜在地:“请受愚夫一拜。”石印馆老板仓猝搀扶起朱先生,吓得脸都黄了:“天爷爷,我这号俗家弟子咋受得起!”朱先生潸然泪下:“我在这世上的最末一件事办成了,我就等着书出来哩!”

朱先生花了五天时候,亲身把八套县志分头送给编辑过它的八位先生,终究了结了一件苦衷。八位先生散居在滋水县的山区河川和原上,朱先生趁送书的机遇又一次旅游了滋水故地,感受更加深切:滋水县境的秦岭是真正的山,矗立峻峭巍然耸峙是山中的伟丈夫;滋水县辖的白鹿原是典范的原,平实浑厚,开阔如砥,是大丈夫的胸怀;滋水县的滋水川道刚柔相济,是自傲自负的女子。川山还是,而世事已经陌生,既不像他慷慨陈词、扫荡满川满原罂粟的世态,也不似他断念柔肠施助饥荒的年代了。荒凉的田畴、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神采,光鲜地预示着:如果不是白鹿原走到了毁灭的绝顶,那就是主宰原上生灵的王朝将堕入死辙末路。这统统摆在那边明显白白、清清楚楚,底子无需掐算卜卦。但是朱先生本身再不能有一丝作为了,这毕竟不是犁毁罂粟,更不是放粮施助那种事。朱先生把第九套县志托人转送给那位“好人难活”的县长,剩下最后一套留给本身。做完这些事,朱先生顿时感觉本身变轻了,对老婆朱白氏说:“我的事办完了。把怀仁怀义和媳妇叫来,我们一家子在这儿吃顿团聚饭。我们都该分开书院了。”

那一天,朱先生走进县府,新任的县长认不得朱先生,朱先生也不熟谙县长。因为国事频繁,新来滋水的大官小吏多已不再拜见本县贤达名流,一来就投入急如星火的征粮征捐征丁的军务大事当中。新任县长姓巩,脸上有稀稀拉拉几粒麻点,一瞥见朱先生,劈脸就问:“你是哪个联保所的?壮丁征齐了没?”朱先生笑笑说:“我不在联上,也没在保上,我在书院编县志。”巩县长自发闹下曲解:“那你去编你的县志,到这儿乱串啥哩!”朱先生说:“县志编完了要付印,给编辑先生的人为也该清了,请你给拨一点经费。”巩县长脖子一仰:“那里有钱呀?”朱先生说:“用不了多少钱,少买两杆枪就充足了。”巩县长瞪大眼睛问:“你说这话味气怪怪的,倒像是共匪的口气?”朱先生笑着说:“巩县长快甭说傻话,共党如果闻声你这话该兴蹦了!”随之用叫化的调子说:“你指缝松一下漏几个零钱给我印书,不过少买两杆枪嘛!”巩县长已不耐烦:“你闲得没事干啦,编甚么县志!也不睁眼看看时势?你快走吧,我还忙着!”朱先生红着脸说:“你把我轰出屋子,你真是个好县长。我还没给人撵过,本日真是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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