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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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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白鹿村朝北走,有一条被牛车碾压得车辙深陷的官路直通到白鹿原北端的原边,下了原坡涉过滋水就离滋水县城很近了。白嘉轩从原顶抄一条斜插的巷子走下去,远远就瞅见覆盖书院的青苍苍的柏树。白嘉轩踩着溜滑的积雪终究下到书院门口,抬头就瞥见门楼嵌板上雕镂着的白鹿和白鹤的图案,耳朵里又灌入悠长的朗读经籍的声音。他进门后,目不斜视,更不左顾右盼,而是端直穿过院庭,一向走到后院姐夫和姐姐的起居室来。姐姐正盘腿坐在炕上缝衣服,一边给弟弟泡茶,一边扣问母亲的安宁。不消问,姐夫现在正在讲学,他就坐着等着和姐姐聊家常。作为遐迩闻名的贤人姐夫朱先生的老婆的大姐也是一身布衣,没有绫罗绸缎着身。靛蓝色大襟衫,青布裤,小小脚上是系着带儿的家织布鞋袜,只是做工非常邃密,那一颗颗布绾的纽扣和纽环,几近看不出针线的裹足儿。姐姐比在自家屋时白净了,也胖了点儿,不见痴肥,却更见端庄,眼里透着一种慎重、一种和顺和一种严格恪守着甚么的严峻。大姐嫁给朱先生今后,仿佛也垂垂透出一股贤人的气色了,已经不是在家时给他梳头给他洗脸给他补缀焦急了还骂他几句的阿谁大姐了。院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嘉轩从门里望畴昔,一伙伙生员朝后院走来,一个个都显得老成慎重顶天登时的神情,进入设在后院的餐室今后,院子里静下来。姐夫随后返来,打过号召问过好以后,就和他一起坐下吃早餐。饭食很简朴,红豆小米粥,掺着扁豆面的蒸馍色彩发灰,切细的萝卜丝里拌着几滴香油。吃罢今后,姐夫口中嘬进一撮干茶叶,咀嚼很久又吐掉了,用以消弭萝卜的气味,免得讲课或与人说话时喷出异味来。姐夫把他领到前院的书房去说话。

白鹿书院开学之日,朱先生忙得不亦乐乎,却有一个青年农夫汗流浃背跑进门来,说他的一头怀犊的黄牛放青跑得不知下落,扣问朱先生该到那边去找。朱先生正筹办开学大典,被来人胶葛住内心烦厌,但是他涵养极深,为人谦恭,仍然喜滋滋地说:“牛在南边方向。快跑!迟了就给人拉走了。”那青年农夫听罢回身就跑,沿着一条窄窄的田间小道往南端直跑去,劈面有两个女人手拉动手在路上并肩而行,小伙子跑得气喘如牛摇摇摆晃来不及回身,恰好从两个女人之间穿畴昔,撞开了她俩拉着的手。两位女人拉住他骂起来,四周地里正在锄麦子的人围过来,不由分辩就打,说青年农夫耍骚使坏。青年农夫抵挡不住又分辩不清拔腿就跑,那些人又紧追不舍。青年农夫情急无路,就从一个高坎上跳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昂首一看,黄牛正在坎下的土壕里,腹下正有一只紫红外相的小牛犊撅着尻子在吮奶,老黄牛悠然舔着牛犊。他爬起来一把抓住牛缰绳,跳着脚扬动手对站在高坎上头那些追打他的庄稼人发疯似的喊:“哥们爷们,打得好啊,打得太好了!”随之把求朱先生寻牛的事陈述一遍。那些哥们爷们纷繁从高坎上溜下来,再非论他在女人跟前耍骚的事了,更加详细地扣问朱先生掐指占卜的细梢末节,大师都说真是活神仙啊!寻牛的青年农夫手舞足蹈地说:“朱先生给我念下四句法门,‘要得黄牛有,疾步朝南走;撞开女人手,老牛舔牛犊。’你看神不神哪!”这个奇异的传说天然很快传进嘉轩的耳朵,他在厥后见到姐夫时问证其真假,姐夫笑说:“哦,看来我不想成神也不由我了!”

嘉轩一贯尊敬姐夫,但他却向来也没有像普通农夫把朱先生当作晓得天机的神。他第一次瞥见姐夫时竟有点绝望。早已名噪乡里的朱才子到家里来迎娶大姐碧玉时,他才得一睹姐夫的尊容微风采,当时他才方才穿上浑裆裤。才子的模样普浅显通,走路的姿式也普浅显通,仿佛与传说中阿谁神乎其神的神童才子没法同一起来。母亲在迎亲和送嫁的人走后问他:“你看你大姐夫咋样?”他拉下眼皮懊丧地说:“不咋样。”母亲希冀从他的嘴里听到热烈歌颂的话而没有获得满足,顺手就给了他一个抽脖子。

很古很古的时候(传说仿佛都不重视年代的精确性),这原上呈现过一只红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莹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着又像飘着从东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间就消逝了。庄稼汉们蓦地发明白鹿飘过今后麦苗忽地蹿高了,黄不拉几的弱苗子变成黑油油的绿苗子,全部原上和河川里满是一色绿的麦苗。白鹿跑过今后,有人在田坎间发明了僵死的狼,奄奄一息的狐狸,暗沟湿地里死成一堆的癞蛤蟆,统统毒虫害兽全都悄悄毙命了。更令人诧异不已的是,有人俄然发明瘫痪在炕的老娘正萧洒地捉着擀杖在案上擀面片,半世盲眼的老夫睁着亮光亮的眼睛端着筛子拣取麦子里稠浊的沙粒,秃子老二的瘌痢头上长出了黑乌乌的头发,歪嘴斜眼的丑女儿变得鲜若桃花……这就是白鹿原。

一起上脑筋里都浮动着那只白鹿。白鹿已经溶进白鹿原,千百年后的明天化作一只精灵闪现了,并且是成心把这个吉兆闪现给他白嘉轩的。如果不是死过六房女人,他就不会火急地去找阴阳先生来观穴位;合法他要找阴阳先生的时候,恰好就在夜里落下一场罕见的大雪;在如许铺天盖地的雪封门槛的气候里,除了死人报丧谁还会出门呢?这统统都是冥冥当中的神灵给他白嘉轩的切确绝妙的安排。再说,如果他像平常一样朝晨起来在后院的厕所里撒尿,而不是一向把那泡尿憋到土岗上去撒,那么他就只会留意脚下的跌滑而必定不敢东张西望了,天然也就不会发明几十步远的慢坡下融过雪的那一坨湿漉漉的地盘了。如果不是如许,他永久也不会涉足那一坨慢坡下的地盘,那是人家鹿子霖家的地盘。他一起思考,既然神灵把白鹿的吉兆显现给我白嘉轩,而不是显现给那块地盘的主家鹿子霖,那么便能够遵循神灵救济白家的旨意办事了。如何把鹿子霖的那块慢坡地买到手,倒是得花一点心计。要做到万无一失并且不露蛛丝马迹,就得把前后摆布的统统都谋算得非常精当。体例都是人运营出来的,关头是要沉得住气,不能吃紧慌慌草率处置。一当把万全之策运营出来,白嘉轩实施起来是迅猛而又勇敢的。

嘉轩方才气听懂大人们不太庞大的说话内容时,就听奶奶母亲父亲和村里的很多人无数次地反复讲过白鹿奇异的传说,每小我讲的都有藐小的差别,但是白鹿的呈现倒是不容置疑的。人们一代一代津津有味地反复咀嚼着这个白鹿,特别在战乱灾荒瘟疫和饥荒带来不堪忍耐的痛苦里渴盼白鹿能奇异地再次呈现,而成果天然是永久也没有产生过,但是人们仍然持续兴味实足地咀嚼着。那确是一个耐得咀嚼的故事。一只乌黑的神鹿,柔若无骨,欢欢蹦蹦,舞之蹈之,从南山超脱而出,在开阔的田野上尽情玩耍。所过之处,万木繁华,禾苗茁壮,五谷歉收,家畜畅旺,疫疠廓清,毒虫灭尽,万家乐康,那是如何美好的承平乱世!如许的白鹿一旦在人刚能解知人言的时候进入心间,便永久也没法健忘。嘉轩现在捏着本身方才画下那只白鹿的纸,脑筋里已经奔跃着一只活泼的红色神鹿了。他更加确信本身是凡人而姐夫是贤人的看法。他亲眼瞥见了雪地下的奇特的怪物亲手画出了它的形状,却如何也判定不出那是一只白鹿。贤人姐夫一眼便看出了白鹿的形状“,你画的是一只鹿啊!”一句话点破了凡人面前的那一张蒙脸纸,豁然朗然了。凡人与贤人的不同就在面前的那一张纸,凡人投胎转世都带着宿世死去时蒙在脸上的蒙脸纸,只要贤人是被天神揭去了那张纸投胎的。凡人永久也看不透面前一步的世事,而贤人对纷繁的世事洞若观火。凡人只要在贤人揭开蒙脸纸点化时才恍悟一回,以后那纸又浑全了又变得黑瞎胡涂了。贤人姐夫说过“那是一只鹿啊”以后,就不再说多余的一句话了,并且低头避脸。嘉轩明白这是贤人鄙人逐客令了,就告别回家。

五间大殿,四根明柱,涂成红色,从上到下,油光锃亮。全部殿堂里摆着一排排书架,架上搁满一摞摞书,进入后就嗅到一股清幽的书纸的气味。西边隔开构成套间,挂着厚厚的红色土布门帘,靠窗置一张广大的书案,一只精雕细刻的玉石笔筒,一只玉石笔架和一双玉石镇纸,都是姐夫的敬爱之物。滋水县以出产美玉而闻名古今,相传秦始皇的玉玺就取自这里的玉石。除了这些再不见任何安排,不见一本书也不见一张纸,全部四周墙壁上,也不见一幅水墨画或一帧条幅,只在西山墙上贴着一张用羊毫勾画的本县舆图。嘉轩每次来都禁不住想,那些书画条幅挂满墙壁的文人学士,实在多数能够都是附庸风雅的草包;像姐夫如许真有学问的人,实在才不显山露水,只是装在本身肚子里,更不必挂到墙上去唬人。两人坐在桌子两边的直背椅子上,中间是一个柴炭火盆,炭火在悄悄地燃烧,无烟无焰,烧过留下的一层红色的炭灰,仍然了了地闪现着柴炭本来的木质纹路,看不见炊火却感到了暖和。姐夫一边增加炭棒,一边支起一个三角支架烧水泡茶。他就把如何去请阴阳先生,如何在雪地里撒尿,如何发明那一坨无雪的慢坡地,如何挖出怪物,以及拉屎捏造现场的过程详确陈述了一遍,然后问:“你传闻过这号事没有?”姐夫朱先生悄悄地听完,眼里暴露惊奇的神光,不答复他的话,取来一张纸摊开在桌上,又把一支羊毫交给嘉轩说:“你画一画你见到的阿谁红色怪物的形状。”嘉轩捉着笔在墨盒里膏顺了笔尖,有点笨拙倒是非常当真地画起来,画了五片叶子,又画了秆儿把叶子保持起来,终究还是不无遗憾地憨笑着把笔交给姐夫:“我不会画画儿。”朱先生拎起纸来看着,像是揣摩一幅八卦图,俄然嘴一嘬奥秘地说:“小弟,你再看看你画的是甚么?”嘉轩接过纸来重新核阅一番,仍然憨憨地说:“根基上就是我挖出来的阿谁怪物的模样。”姐夫笑了,接过纸来对嘉轩说:“你画的是一只鹿啊!”嘉轩听了就骇怪得说不出话来,越看本身刚才画下的笨拙的丹青越像是一只白鹿。

他开端恭敬姐夫是在他读了书也垂垂懂事今后,但也始终没法颠覆根深蒂固的第一印象。他恭敬姐夫不是把他看作神,也不再看作是一个“不咋样”的凡夫俗子,而是鉴定那是一名贤人,而他本身不过是个凡人。贤人能看破凡人的隐情隐蔽,凡人却看不透贤人的作为;凡人和贤人之间有一层永久没法相同的天然界隔。贤人不屑于理睬凡人争多嫌少的七事八事,凡人也难以顺从贤人的至理名言来过本身的日子。贤人的好多广为传播的口歌化的糊口哲理,实际上只要贤人本身能够做获得,凡人是底子没法做到的。“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这是贤人姐夫的名言之一,乡间不管贫富的庄稼人都把这句俚语口歌当经念。当某一个财东被匪贼掳掠了财宝又砍掉了脑袋的动静传开,统统听到这动静的男人和女人就会慨叹着吟诵出贤人的这句话来。人们用自家的切身经历或是耳闻目睹的很多银钱催命的事例反覆论证贤人的圣言,却没有一小我能真正身材力行。凡人们兴味实足乃至幸灾乐祸一番以后,很快就置本身方才说过的血淋淋的事例于脑后,又冒死去劳作去挣钱去驱逐催命的鬼去了,在能够多买一亩地盘再添一座房屋的机运到来的时候毫不错失良机。凡人们绝对佩服贤人的圣言而又不至心实意实施,这并不是贤人的悲剧,而是凡人永久成不了贤人的原因。

有天早晨,朱先生朗读至深夜走出窑洞去活动筋骨,抬头一瞅满天银河,不由脱口而出:“本年景豆。”说罢又回窑里苦读去了。不料回娘家来的姐姐此时正在茅房里闻声了,第二天回到自家屋就讲给丈夫。佳耦当年收罢麦子,把统统的地盘全数种上了五色杂豆。伏天里旷日耐久的干旱旱死了包谷稻黍和谷子,耐旱的豆类却抗住了干旱而获得歉收。秋收后姐夫用毛驴驮来了各种豆子作酬谢,并且抱怨弟弟既然有这类本领,就应当把每年夏秋两季成甚么庄稼败那样田禾的天象,奉告给自家的首要亲戚,让大师都发财。朱先生却不开口。事情由此传开,庄稼人每年就等着看朱先生家里往地里撒甚么种子,然后就给自家地里也撒甚么种子。但是像朱先生的姐姐那样对劲的事再也没有呈现过,朱家的庄稼和世人的庄稼一样罹难,冷子打折了包谷,神虫吸干了麦粒儿,蝗虫把统统秋苗乃至树叶都啃光吃净了。但这并不即是说朱先生不是神,而是天机不成泄漏,给本身的老子和亲戚也不能破了天机。厥后乃至生长到丧失衣物,集会上走丢小孩,都跑来找朱先生打筮问卜,他不说他们不走,哭哭啼啼诉说本身的灾害。朱先生就细心扣问孩子走丢的时候地点启事,然后作出判定,帮忙愚陋的庄稼人去寻觅,很多回真的应验了。朱先生创办白鹿书院今后,为了解除越来越多的求神问卜者的滋扰,因而就一个连一个推倒了四座神像泥胎,对那些吓得发痴发楞的工匠们说:“我不是神,我是人,我底子都不信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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