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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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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里相安无事,鹿三规复了本来稳诚慎重的模样,拉豪饮水推土垫圈绞着辘轳把打水,只是眼神有点聪慧。白嘉轩心想,颠末端这一番折腾,脑筋必定要受点亏,过一段天然就好了。晌午餐后,白嘉轩还是在炕上午歇,鹿三甩荡着双手重巧地走出去站在炕下脚地上,乜斜着眼说:“族长呀,你睡得好安闲!”白嘉轩一骨碌翻起家来,瞧着鹿三的神情不觉一愣。鹿三洋洋得意地说:“你给法官封的钱太少了,法官把我压了两天又放了。你再去叫法官,我再也不会被骗了。”白嘉轩气得捞起拐杖,鹿三却扭着腰肢出了门,在院子里应战:“从今今后你筹办当狗当猪!”

白嘉轩刚跨进马号,鹿三一声尖叫从脚地跳到炕上:“族长,你跑哪达去咧?你尻子松了躲跑了!你把我整得好苦你想好活着?我要叫你活得连狗也不如,连猪也不堪!”白嘉轩一手拄着拐杖,仰开端瞅着站在炕上张牙舞爪的鹿三,冷冷地说:“你是个坏东西,我处治你我不悔怨。你活着是个坏种,你死了也不是个好鬼。你立马把我整死,我跟你到阴家去打官司。阎王如果说你这个婊子在阳间拉汉卖身做得对,我上刀山我下油锅我连眼都不眨!”鹿三听了忽儿变出一副世故的调子:“噢呀,你倒说得美!我把你弄死太便宜你了。我要叫你活不得好活,死不得好死,叫你活着像狗,爬吃人屎,喝恶水,学狗叫喊。等我看够了耍腻了,再把你推到车轱轳底下,让车碾马踏,叫狼吃狗啃……”白嘉轩震声震气地嘲笑着说:“你咋么着折腾我,我都不在乎,你拿啥方剂整我死,我还不在乎,不管淹死吊死,摔死烧死碾死,不过就是一死嘛!死了我就好了,我非得抻着你去找阎王爷评理,看看谁上刀山谁下油锅,谁折腾谁吧!我活着不容你进祠堂,我死了还是容不下你这个妖精。不管阳间不管阴世,有我没你,有你没我。你有啥鬼花腔全使出来,我等着。”鹿三咧着嘴吊着眼说:“我要把白鹿村白鹿原的老长幼少捏死洁净,独独留下你和你三哥享福……”鹿三刚说到这儿,俄然尖叫起来,“呜呀不得了了!你滑头,你请法官来了,天罗地网使上了,我被骗了……”鹿三从炕上跳下来朝门口扑去,又从门口折返来朝窗口扑去,再从窗口折返来潜入马圈里头;红马暴躁地踢踏起来,鹿三又钻到黄牛肚子底下缩成一团。

白嘉轩回到厅房西屋躺下午歇,鹿三的奇特行动还是没有突破他的糊口风俗,顶多含混了一袋烟工夫,跳下炕来拉了一条家织布手巾到水缸里浇了水,擦搓了脸眼,感到一身轻松,然后捞起拐杖出了门,佝偻着腰往村庄南边去了。走过白鹿原冗长的牛车路,傍晚时分进入南山,赶到只要三五户人家的牛蹄窝村。白嘉轩在背沟里瞥见了一幢用木头垒墙的板屋,一个长着男人模样的女人坐在板屋前的丝瓜架下抽旱烟,二尺长的丝瓜从木头棚架上垂吊下来,女人寡精寡瘦,黑黢黢的脸,个子却很高,扁平的胸脯,伸直颀长的手臂,往那根长烟袋里煨烟末儿。那烟管是一根紫红溜光枸杞木,留着圪圪塔塔的节疤。白嘉轩留步打拱。那女人不等他开口,冷冷地问:“哪个村?”白嘉轩答复今后,女人又问:“咋样闹呢?”白嘉轩把鹿三幽灵附体的疯张景象学说一遍,那女人挥了挥长杆烟管说:“你快往回走。”白嘉轩转过身由原路往回走,他晓得捉鬼的法官现在正在板屋里养精蓄锐,须得鸡不叫狗不咬的静夜时分才上路,坐鬼抬轿忽儿一声就去了。

一个头裹红绸的人像一股旋风卷进屋来,白嘉轩瞥见法官左手拿一只黄布蒙着的小罗筛,右手执一根充满圪节的红色短棒,站在马号中心四周瞅瞄。法官又瘦又矮,黄脸,右耳前有一颗黑痣,黑痣上长出一撮长长的黑须,人称一撮毛先生。一撮毛先生从牛肚子底下拉出鹿三,照着嘴吹了三口气,鹿三展开迷迷瞪瞪的眼睛问:“你是谁?你跑到我的马号来做啥?”一撮毛轻盈如鼠,蹿上炕来又跃进圈里,口中咕哝哝念着咒词,直弄得满头大汗,最后在鹿三给牲口搅拌草料的砖窖里扑下身去,从小罗筛下拿出一只瓷罐,蒙在罐口的红布嘣嘣嘣直响,像是一只老鼠往外冲。法官说:“添半锅水,烧黄焙干。”世人看着阿谁瓷罐全吓白了脸。白嘉轩摸出五个硬洋塞到一撮毛先内行里,正筹措要叫人做饭,一撮毛摇点头指指天气就走了,惊骇鸡叫。

鹿三从后晌直闹到入夜夜静。他的过分矫捷的眼神和忸内疚怩的举止行动,谁一瞥见都会惊奇不已,与往昔里阿谁鹿三稳诚慎重的印象截然分歧。他从马号蹿到晒土场上,又从晒土场上蹦回马号,向围聚在马号里和晒土场上的男女长幼颁发演说:“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禾,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洁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月。村庄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认,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蒿子棒棒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白鹿村和邻近村落赶来看热烈的人,至此才晓得了小娥的死因,大为感慨。人们把簸箕扣到鹿三头上,用桃木便条抽打一番,鹿三顿时规复到素有的稳诚慎重的模样,翻着有点板滞的眸子,莫名其妙地问:“你们围在这儿弄啥?这儿有啥热烈都雅?你们闲得没事干了?我还忙哪!”说着就推起小车去装土垫圈。当他方才装满一车土,扔下锨又疯张起来了。世人又扣上簸箕用桃便条抽打,几次三番直折腾到夜静,好多人看腻了都回家去了。

白嘉轩拄着拐杖又到牛蹄窝找到阿谁长着一张男人面孔的女人,那女人摆摆长杆烟袋说:“那鬼瞥见你出门早溜了。”白嘉轩只好回家,公然瞥见鹿三正给牛槽里添草,并且问他:“后晌没见你的面,你做啥去咧?”白嘉轩说他出门散心去了。话音刚落,鹿三俄然把搅草棒子一摔,又变出阿谁烧包女人的声音:“你叫法官去了,还哄我?我一瞥见你出门就晓得你进山找法官去呀!我给——躲咧!”白嘉轩拄着拐杖气得直咬牙,转过身走了。鹿三追着喊着:“你去呀,你再去找法官呀!你栽断腿跑上一百回也捉不住我了!”白嘉轩转过身,用拐杖指着鹿三的鼻梁:“谁我也不找了。我豁出来跟你战!”说罢回到院里,关了前门后门,挺着身子坐在石桌旁一口连一口抿酒,一锅接一锅吸水烟。那根拐杖倚靠在右胯上,落日从房檐畏缩到厦屋高高的屋脊上,很快就消逝了,屋院里更加平静。

主仆二人走进院子,鹿三独自坐在石桌旁的矮凳上,等候嘉轩给本身把饭端来。自从仙草过世今后,鹿三老是和嘉轩一起搭手做饭,如何也不忍心脊背上像扣着一口锅的仆人给本身端饭倒茶。现在他挺着腰坐在石桌旁,像一名文质彬彬的上等来宾,拘束而又客气地接管仆人的奉养。白嘉轩佝偻着腰,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饭碗从厨房走出来送到鹿三手上,口里叮咛着:“吃吧吃吧快吃。”转过身又去给本身端来一碗,坐到鹿三劈面,放下拐杖吃起来。鹿三吃完一碗饭,咣当一声把碗重重地蹾到石桌上,又把筷子扣到碗上,霍地一下跳起来,在白嘉轩劈面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俯后仰,又一蹦蹦到厅房的台阶上喊起来:“哈呀呀,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族长老先生给我服侍饭食哩!族长跟我平起平坐在一张桌子上用饭哩!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我是个啥人嘛族长?我是个婊子是个烂婆娘!族长你给婊子烂婆娘端饭送食儿,你不嫌委窝了你的崇高身份吗……”白嘉轩瞪着眼瞅着鹿三豁脚扬手的大行动,把剩下的半碗饭摔到地上,碗片和饭汤四周迸溅,顺手从石桌旁捞起拐杖,追打鹿三。鹿三三闪两躲,跳着蹦着窜出院子奔到村巷里去了。白嘉轩气喘吁吁追到门外,叫几个小伙子把鹿三强扭到马号里,把一只簸箕扣到头上,用桃树便条抽击,收回嘭嘭嘭的响声。鹿三俄然掀翻簸箕跳起来大呼一声:“你们这些人折腾我做啥?”睁沉迷惑不解的目光瞧着围在马号里的男女。白嘉轩从声音和神采上判定出来,真正的鹿三又活转来了。

这天晌午,白嘉轩又夹好煮熟一锅老鸹头,跑进马号,一边揩着汗水一边喊:“三哥用饭。”鹿三没有回声,端直坐在炕边上一动不动。白嘉轩又喊了一声:“三哥用饭呀,你聋咧?”鹿三俄然歪侧一下脑袋,斜吊着眼瞅过来,收回一种女人的尖声俏气的嗓音:“光叫你的三哥哩!咋不叫我哩?”白嘉轩一愣:“你就是三哥嘛!还要我叫谁呢?”鹿三晃晃头:“我不是你的三哥。”白嘉轩走近两步,细细瞅视着鹿三,他的尖细的调子,轻浮的眼神和歪头侧脸的内疚行动,明显都不是鹿三的风俗做派。白嘉轩不由地打个冷颤,减轻严肃的调子逼问:“你不是三哥你是谁?”鹿三扭扭腰晃晃头说:“你连我都认不得吗?你细心认一认就认得了。”白嘉轩头顶“噌”地一声头发倒竖起来,浑身像浇下一桶凉水抽紧了筋骨,鹿三现在的内疚姿势和轻浮的调子,使他俄然想起了小娥。白嘉轩蓦地扬起手,抽击到鹿三的脸上,狠声骂说:“婊子!我怕你个婊子不成?”鹿三俄然使出平素浑重的嗓门:“嘉轩,你打我做啥?我弄下啥瞎事了你打我?”说着跳下炕来扑到嘉轩劈面,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呼啸。白嘉轩站在那儿不知是鹿三刚才迷了还是本身发迷了?因而再三报歉赔不是,拽着肝火不息的鹿三去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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