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那花正种在草堂劈面，四周以湖石拦之，四边竖个木架子，上覆布幔，掩蔽日色。花本高有丈许，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盘，五色光辉，光彩夺目。世人齐赞：“好花！”张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气。秋先极怪的是这节，乃道：“衙内站远些看，莫要上去！”张委恼他不容出去，心下正要寻事，又听了这话，喝道：“你那老儿住在我庄边，莫非不晓得张衙内名头么？有恁样好花，用心回说没有。不计算就勾了，还要多言，哪见得闻一闻就坏了花？你便这说，我偏要闻。”遂把花逐朵攀下来，一个鼻子凑在花上去嗅。那秋老在傍，气得敢怒而不敢言。也还道略看一回就去。谁知这厮用心矫饰道：“有恁样好花，如何空过？须把酒来赏玩。”叮咛家人快去取。秋公见要取酒来赏，更加烦恼，向前道：“地点蜗窄，没有坐处。衙内止看看花儿，酒还到贵庄上去吃。”

沉吟不敢怨东风，自叹容华暗消歇。

来朝游上苑，敏捷报春知。

朝灌园兮暮灌园，灌成园上百花鲜。

名花绰约东风里，占断韶华都在此。芳心一片可儿怜，□□三分愁雨洗。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哪个朝代？何到处所？就在大未仁宗年间，江南平江府东门外长乐村中。这村离城只去三里之远，村上有个老者，姓秋名先，原是农户出身，稀有亩地步，一所草房。妈妈水氏已故，别无后代。那秋先从幼酷好栽花种果，把田业都撇弃了，专于其事。若偶觅得种异花，就是拾著珍宝，也没有这般欢乐。随你极紧急的事出外，路上逢著人家有树花儿，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著笑容，捱出来求玩。若不常花木，或家里也在正开，还回身得快，倘然是一种名花，家中没有的，虽或有，已开过了，便将闲事撇在半边，依依不舍，长日忘归。人都叫他是花痴。或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非论身边有钱无钱，必然要买，无钱时便脱身上衣服去解当。也有卖花的知他僻性，故高其价，也只得忍贵买回。又有那败落户晓得他是爱花的，各处寻觅好花折来，把泥假捏个根儿哄他，少不得也买。有恁般奇事！将来种下，仍然肯活。日积月累，遂成了一个大园。那园四周编竹为篱，篱上交缠蔷薇、荼縻、木香、刺梅、木槿、棣棠、十样锦、美人蓼、山踯躅、高良姜、白蛱蝶、夜落款项、缠枝牡丹等类，不成列举。遇开放之时，烂如锦屏。远篱数步，尽植名花异卉。一花未谢，一花又开。朝阳设两扇柴门，门内一条竹径，两边都结柏屏遮护。转过柏屏，便是三间草堂。房虽草覆，却高爽宽，窗敞亮。堂中挂一幅知名小画，设一张白木卧榻。桌凳之类，□□干净。打扫得地下无纤毫尘垢。堂后精舍数间，寝室在内。那花草无所不有，非常富强。端的四时不谢，八节长春。但见：

玄微却观其踪迹，随后送之。步急苔滑，一交颠仆，挣起家来看时，众女子俱不见了。心中想道：“是梦却又未曾睡卧。如果鬼，又衣裳楚楚，言语历历；是人，如何又倏然无影？”胡猜乱想，惊奇不定。回入堂中，桌椅仍然安排，杯盘一毫已无；惟觉余馨满室。虽异其事，料非祸祟，却也无惧。

这酒若翻在别个身上，却也罢了，恰好里尽泼在阿措年娇貌美，□□整齐，穿的倒是一件大红簇花绯衣。那红衣最忌的是酒，才沾滴点，其色便败，怎经得这一大杯酒！何况阿措也有七八分酒意，见污了衣服，作色道：“诸姊妹有所求，吾不畏尔！”即起家往外就走。十又姨也怒道：“小女弄酒，敢与吾为抗耶？”亦拂袖而起。众女子留之不住，齐劝道：“阿措年幼，醉后无状，望勿记怀。明日当率来请罪！”相送下阶。十八姨忿忿向东而去。众女子与玄微道别，向花丛中四散而走。

小小茅堂花万种，仆人日日对花眠。

到次晚，又往花中步玩，见诸女子已在，正劝阿措往十八姨处请罪。阿措怒道：“何必更恳此老妪？有事只求处士足矣。”众皆喜道：“言甚善。”齐向玄微道：“吾姊妹皆住处士苑中，每岁多被恶风所挠，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庇。昨阿措误触之，而后应难取力。处士倘肯庇护，当有微报耳。”玄微道：“某有何力，得庇诸女？”阿措道：“只求处士每岁除夕，作一朱幡，上图日月五星之文，立于苑东，吾辈则安然无恙矣。今岁已过，请于此月二十一日黎明，微有东风，即立之，可免本日之难。”玄微道：“此乃易事，敢不如命。”齐声谢道：“得蒙处士慨允，必不忘德。”言讫而别，其行甚疾。玄微随之不及。忽一阵香风过处，各失地点。

这牡丹乃花中之王，惟洛阳为天下第一，有“姚黄”、“魏紫”名色，一本代价五千。你道因何独盛于洛阳？只为昔日唐朝有个武则天皇后，□□无道，宠幸两个官儿，名唤张易之、张昌宗，于冬月之间，要游后苑，写出四句诏来，道：

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

按下散言，且说秋先每日凌晨起来，扫净花底落叶，打水一一灌溉，到早晨又浇一番。如有一花将开，不堪欢腾。或暖酒儿，或烹瓯茶儿，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浇奠，口称花万岁三声，然后坐于其下，浅斟细嚼。酒酣兴到，随便歌啸。身子倦时，就以石为枕，卧在根傍。自半含至盛开，何尝暂离。如见日色烘烈，乃把棕拂蘸水沃之。遇著月夜，便连宵不寐。倘值了暴风暴雨，即披顶笠，周行花间检视。遇有欹枝，以竹扶之。虽夜间，还起来巡看几次。若花到谢时，则累日感喟，常至堕泪。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以棕拂悄悄拂来，置于盘中，时赏观玩，直至乾枯，装入净瓮之日，再用茶酒浇奠，惨淡若不忍释。然后亲捧其瓮，深埋长堤之下，谓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净水再四涤净，然后送入湖中，谓之“浴花”。

平素最恨的是攀枝折朵。他也有一段群情，道：“凡花一年只开得一度，四时中只占得一时，一时中又只占得数日。他熬过了三时的冷酷，才讨得这数日的风景。看他随风而舞，迎人而笑，如人合法对劲之境，忽被培植，巴此数日甚难，一朝折损甚易。花若能言，岂不嗟叹！况就此数白天，先犹含蕊，后复零残。盛开之时，更无多了。又有蜂采鸟啄虫钻，日炙风吹，雾迷雨打，全仗人去护惜他。却反尽情拗折，于心何忍！且说此花自芽生根，自根生本，强者为干，弱者为枝，一干一枝，不知养成了多少年代。及候至花开，供人清玩，有奇不美，定要折他！と一离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干，再不能附干，如人死不成复活，刑不成复赎，花若能言，岂不哀号！又想他折花的，不过择其巧干，爱其繁枝，插之瓶中，置之席上，或供来宾片时侑酒之欢，或助婢妾一日打扮之饰，不思客觞可饱玩于花下，闺妆可借巧于野生。手中折了一枝，鲜花就少了一枝，本年伐了此干，来岁便少了此干。何如延其性命，年年事岁，玩之无穷乎？另有未开之蕊，随花而去，此蕊竟槁灭枝头，与人之童夭何异。又有原非爱玩，趁兴攀折，既折以后，拣择好歹，逢人取讨，即便与之。或随路弃掷，略不爱惜。如人横祸枉死，无处申冤。花若能言，岂不悔恨！”

不一时，众青衣取到酒肴，安排上来。好菜异果，列举满案。酒味醇，其甘如饴，俱非人间统统。此时月色倍明，室中晖映，如同白日。满座芳香，馥馥袭人。宾主酬酢，杯觥交杂。酒至半酣，一红裳女子满斟大觥，送与十八姨道：“儿有一歌，请为歌之。”歌云：

当时园中牡丹盛开，秋公方才灌溉完了，正将著一酒儿，两碟果品，在花下独酌，自取其乐。饮不上三杯，只听得的拍门响，放下酒杯，走出来开门，一看，见站著五六小我，酒气直冲。秋公料道必是要看花的，便拦住门口，问道：“各位有甚事到此？”张委道：“你这老儿不认得我么？我乃城里驰名的张衙内，那边张家庄便是我家的。闻得你园中好花甚多，特来玩耍。”秋公道：“告衙内，老夫也没种甚好花，不过是桃杏之类，都已谢了，现在并没别样花草。”张委睁起双眼道：“这老儿恁般可爱！看看花儿打甚紧，却便回我没有。莫非吃了你的？”秋公道：“不是老夫扯谎，公然没有。”张委那里肯听，向前叉开手。当胸一，秋公站立不牢，踉踉跄跄，直撞过半边。世人一齐拥进。秋公见势头凶暴，只得让他出来，把篱门掩上，随著出去，向花下取过酒果，站在中间。世人看那四边花草甚多，唯有牡丹最盛。那花不是平常玉楼春之类，乃五种驰名异品。哪五种？黄楼子、绿胡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红狮头。

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灡軦李谢盛饰。杏娇疏雨，菊傲严霜。水仙冰冗玉骨，牡丹国色天香。玉树亭亭阶砌，弓足冉冉水池。芍药芳姿少比，石榴丽质无双。丹桂飘香月窟，芙蓉冷傲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阳。山茶花宝珠称贵，蜡梅花磬口方香。海棠花西府为上，瑞香花金边最良。玫瑰杜鹃，烂如云锦，绣球郁李，装点风景。说不尽百般花草，数不了万种芳香。

篱门外正对著一个大湖，名为朝天湖，俗名荷花荡。这湖东连吴淞江，西通震泽，南接庞山湖。湖中景色，四时晴雨皆宜。秋先于岸傍堆土作堤，广植桃柳。每至春时，红绿间发，宛似西湖名胜。沿湖遍插芙蓉，湖中种五色莲花。盛开之日，满湖锦云烂熳，香气袭人，小舟荡桨采菱，歌声泠泠。遇斜风微起，偎船竞渡，纵横如飞。柳下渔人，舣船晒网。也有戏鱼的，结网的，醉卧船头的，没水赌胜的，欢笑之音不断。那赏莲游人，画船箫管鳞集，至傍晚回棹，灯火万点，间以星影萤光，错流浪辨。暮秋时，霜风初起，枫林渐染黄碧，野岸衰柳芙蓉，杂间白苹红蓼，掩映水际；芦苇中鸿雁聚集，嘹呖干云，哀声动听。寒夏季气，浓云密布，六花飞舞，高低一色。那四时景色，言之不尽。有诗为证：

众怕欣喜出迎。玄微闪过半边旁观。众女子相见毕，说道：“正要来看十八姨；为仆人留坐，不料姨至，足见同心。”各向前致礼。十八姨道：“遂授旨青衣去取。十八姨问道：“此地可坐否？”杨氏道：“仆人甚贤，地极清雅。”十八姨道：“仆人安在？”玄微趋出相见。举目看十八姨，身形超脱，言词泠泠有林下民风，近其旁，不觉寒气侵肌，毛骨竦然。逊入堂中，侍女将桌椅已是安排伏贴。请十八姨居于上席，众女顺次而坐，玄微未位相陪。

我等虽则异姓，俱是同业姊妹。因封家十八姨数日云欲来相看，不见其至。今夕月色甚佳，故与姊妹们同往候之。二来素蒙处士爱重，妾等趁便相谢。”玄微方待酬答，青衣报导：“封家姨至。”

花开每恨看不敷，为爱看园不肯眠。

百花连夜发，莫待晨风吹。

朝天湖畔水连天，天唱渔歌即采莲。

各位莫道小子说风神与花精来往，乃是荒唐之语。那九州四海当中，目所未见，耳所未闻，不载史册，不见经传，奇奇特怪，跷跷蹊蹊的事，不知有多多极少。就是张华的>，也不过志其一二；虞世南的行书厨，也包藏不得很多。此等事甚是平常，不敷为异，然虽如此，又道是子不语怪，且搁过一边。只那惜花致福，损花折寿，乃见在功德，须不是乱道。各位若不信时，另有一段>的故事，待小子说与位看官们听。若常日爱花的，听了天然将花分外保重；内里或有不吝花的，小子就将这话劝他，惜花起来。虽不能得道成仙，亦能够消闲遣闷。

张委指著地上道：“这地下尽好坐。”秋公道：“志上肮脏，衙内如何坐得？”张委道：“不打紧，少不得有毡条遮衬。”不一时，酒肴取到，铺下毡条，世人团团围坐，猜拳行令，大喊小叫，非常对劲。只要秋公骨笃了嘴，坐在一边。那张委瞥见花木富强，就起个不良之念，思惟要吞占他的，斜著醉眼，向秋公道：“看你这蠢丈儿不出，到会莳花，却也可取，赏你一杯。”秋公那里有好气答他，愤怒忿的道：“老夫本性不会喝酒，不敢从命！”

他有了这段群情，以是平生不折一枝，不伤一蕊。就是别人故里上，贰敬爱著那一莳花儿，宁肯整天看玩；假饶那花仆人要取一枝一朵来赠他，他连称罪恶，决然不要。如有傍人要来折花者，只除他不瞥见罢了；他若见时，就把言语再三劝止。人若不从其言，他甘心低头下拜，代花乞命。人虽叫他是花痴，多有不幸他一片诚恳，因此停止者，他又深深作揖称谢。又有小厮们要折花卖钱的，他便将钱与之，不教折损。或他不在时，被人折损，他来见有损处，必凄然伤感，取泥封之，谓之“医花”。为这件上，以是本身园中不等闲放人玩耍。偶有亲戚邻友要看，难好回时，先将此话讲过，才放出来。又恐秽气触花，只许远观，不容靠近。倘有不达时务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便要面红颈赤，大发喉急。下次就吵架他，也不容出来看了。厥后人都晓得了他的性子，就一叶儿也不敢摘动。

洁白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

不想武则天原是应运之主，百花不敢违旨，一夜发蕊着花。次日驾幸后苑，只见千红万紫，芳菲满目，单有牡丹花有些志气，不肯阿谀女主幸臣，要一根叶儿也没有。则天大怒，遂贬于洛阳。故此洛阳牡丹冠于天下。有一支《上楼春》词，单赞牡丹花的好处。词云：

大凡茂林深树，便是禽鸟的巢穴，有花果处，更加千百为群。如单食果实，到还是小事，恰好只拣花蕊啄伤。唯有秋先却将米谷置于空处饲之，又向禽鸟祈祝。那禽鸟却也有知觉，每日蚀饱，在花间低飞轻舞，宛啭娇啼，并不损一朵花蕊，也不食一个果实。故此产的果品最多，却又大而甘美。每熟时先望空祭了花神，然后敢尝，又遍送附近邻家试新，余下的方鬻，一年到有多少利钱。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余年，略无倦意。筋骨愈觉健旺。粗衣淡饭，悠悠得意。有得盈余，就把来周济村中窘蹙。自此合村无不敬佩，又呼为秋公。他自称为灌园叟。有诗为证：

学得餐英堪不老，何必更觅枣如瓜。

歌声清婉，闻者皆凄然。又一白衣女子送酒道：“儿亦有一歌。”歌云：

玄微欲验其事，次日即制办朱幡。候至廿一日，朝晨起来，公然东风微拂，急将幡直立苑东。少顷，暴风振地，飞沙走石，自洛南一起，摧林折树；苑中繁花不动。玄微方晓诸女者，众花之精也。绯衣名阿措，即安石榴也。封十八姨，乃风神也。到次晚，众女各里桃李花数斗来谢道：“承处士脱某等大难，无觉得报。铒此花英，可延年却老。愿长如此戍卫某等，亦可致长生。”玄微依其服之，公然容颜转少，如三十许人。后得道仙去。有诗为证：

美女尽日恹恹地，猛被歌乐惊破睡。起临妆镜似娇羞，克日伤春输与你。

其音更觉惨切。那十八姨性颇轻浮，却又好酒。多了几杯，垂垂狂放。听了二歌，乃道：“值此芳辰美景，宾主正欢，何遽作悲伤语！歌旨又深刺余，殊为慢客，须各罚以大觥，当另歌之。”遂手斟一杯递来，酒醉手软，持不甚牢，杯才举起，不想袖在箸上一兜，扑碌的连杯打翻。

话分两端。却说城中有一人姓张名委，原是个宦家后辈，为人奸猾诡谲、残暴刻薄，恃了权势，埋头欺邻吓舍，扎害良善。触著他的，风波立至，需求弄得那人破家荡产，方才调休。部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婢，又有几个助恶的恶棍后辈，日夜合做一块，到处肇事生灾，受其害者无数。不想却遇了一个又狠似他的，悄悄捉去，打得个臭死。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脚，反问输了。因妆了幌子，自发无颜，带了四五个家人，同那一班恶少，暂在庄上遣闷。那庄正在长乐村中，离秋公家不远。一日早餐后，吃得半酣风景，向村中闲走，不觉来到秋公门首，只见篱上花枝鲜媚，四围树木繁翳，齐道：“这地点到也幽雅，是哪家的？”家人道：“此是莳花秋公园上，驰名叫做花痴。”张委道：“我常闻得说庄边有甚么秋老儿，种得非常好花。本来就住在此。我们何不出来看看？”家人道：“这老儿有些古怪，不准人看的。”张委道：“别人或者不肯，莫非我也是这般？快去拍门！”

洛中处士爱栽花，岁岁朱幡绘采茶。

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东风道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