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那人走入堂中,王臣细心打一看时,不是别人,恰是同胞兄弟王宰。当下王宰向前作揖道:“大哥别来无恙?”王臣还了个礼,乃道:“贤弟,亏你寻到这里!”王宰道:“兄弟到京回故居时,见已化为白地。只道罹于兵火,甚是哀思,即去拜候亲故,方知百口向已出亡江东。克日大哥至京,清算旧业,因得母亲凶问,刚始离京。兄弟闻了这信,遂星夜赶来。刚才访到故居,邻家说新迁于此,母亲却也无恙,故此又到舟中换了衣服才来。母亲现在在那里?为何反迁在这等破屋里边?”王臣道:“一言难尽!待见过了母亲,与你细说。”引入后边,早有家人报知王妈妈。王妈妈闻得次儿归家,好生欢乐,即忙出来,刚好遇见。王宰倒身下拜,拜毕起家。王妈妈道:“儿,我日夜挂记,一贯好么?”王宰道:“多谢母亲记念。待儿见过了嫂嫂,少停细细说与母亲晓得。”当下王臣浑家并一家婢仆,都来见过
姑媳看罢书中之意,不堪欢乐,方问道:“王福,为甚损了一目?”王福道:“不要提及!在牲口上打打盹,不想跌下来,磕损了这眼。”又问:“京师迩来风景,比昔日何如?亲戚们可都在么?”王福道:“满城残毁过半,与前大不不异了,亲戚们杀的杀,掳的掳,逃的逃,总来存未几几家。尚另有抢去家私的,烧坏屋宇的,占去田产的。唯有我家故乡屋宅,一毫不动。”姑媳闻说,更加欢腾,乃道:“家业又未曾废,却又得了官职,此皆六合祖宗保佑之方,感激不尽!光临起家,须做场功德酬谢,再祈此去出息弘远,福禄永长。”又问道:“那胡八判官是谁?”王福道:“这是官人的故交。”王妈妈道:“向来从不见提及有姓胡仕进的来往。”媳妇道:“或者克日订交的,也未可知。”王福接口道:“恰是克日了解的。”当下问了一回,王妈妈道:“王福,你路上辛苦了,且去吃些酒饭,安息则个。”到了次日。王福说道:“奶奶这里清算起来,也得好几日。官人在京,却又无人奉侍。待小人先答复,打叠伏贴,候奶奶一到,即便起家往任何如?”王妈妈道:“此言甚是有理。”写起手札,付些川资银两,打发先行。
北堂空作斑衣梦,泪洒白云天绝顶。
王臣吃了夜饭,到房中安眠。自想野狐忍痛来掇赚这册书,必然有些妙处,更加珍秘。至半夜时分,外边一片声打门叫道:“快把书还了我!寻些功德酬你!若不还时,厥后有些变乱,莫要悔怨。”王臣听得,愤怒不过,披衣起家,拔剑在手,又恐轰动世人,悄悄的步出房来,去摸那大门时,仆人家已自下了锁。心中想道:“便叫起仆人开门出去,那毛团已自走了,砍他不著,空惹世人憎厌,不如别著鸟气,来朝却又理睬。”王臣依先进房睡了。那狐喊了多时方去。合店的人,悔怨何及!”王臣如果个见机的,听了世人言语,把那册书掷还狐精,却也罢了。只因他是个倔强男人,不依世人说话,厥后被那狐把他个家业弄得七零八落。恰是:
到了杭州,王臣同家人先登陆,在故居附近赁了一所房屋,制办日用家伙,各色伏贴,然后建议行李,迎母妻进屋。计点囊橐,十无其半,又恼又气。门也不出,在家迷惑。这些邻家见妈妈去而复回,齐来扣问。王臣道知其详,世人俱觉得异事,相互传说。遂嚷遍了半个杭城。
王臣传闻王福曾回家这话,也甚惶恐,乃道:“王福在京,与儿一齐起家到此,几曾教他将书来接母亲?”姑媳都道:“呀!这话更加说得混账了!一月前王福送书到家,书上说都中财产俱在。又遇甚么胡八判官引在兀丞相门下,得了官职,教将江东田宅,尽皆卖了,敏捷入京,同往任上,故此弃了家业,雇倩船只入京。怎说王福没有返来?”王臣大骜道:“这事一发奇特!何曾有甚胡八判官引到元丞相门了,选甚官职,有书驱逐母亲?”王妈妈道:“莫非王福也是假的?”快叫来问。王臣道:“他去唤船了,少刻就来。”
举家手额欢声沸,指日长安昼锦回。
王臣看毕,哭倒在隧道:“希冀至此重整家业,同归故里,不想母亲反为我而忧死,早知如此,便不来得也罢!悔之何及!”哭了一回,又问王留儿道:“母亲临终,可另有别话?”王留儿道:“并无别话,止叮咛说:此处财产向已荒废,总然规复,今史思明作反,都城必然有变,断不成守,教官人作速统统措置,备办丧葬之事,迎柩葬后,原往杭州避乱。若不遵依,死不瞑目。”王臣道:“母亲遗命,岂敢违逆!况江东真似可居,长安战役未息,弃之甚为有理。”仓猝制办裳,安排灵座,一面扛人往坟上清算,一面央人将田宅变卖。
王福去后,王妈妈将一应地步宇舍,什物器皿,尽行变卖,止留金饰东西,因恐误了儿子任期,不择善价,半送与人。又延请和尚做了一场功德,然后雇下一只官船,择日启程。有几个常日相往的邻家女眷,俱来相送,登舟而别,离了杭州,由嘉禾、姑苏、常、润州一起,出了大江,望进步发。那些奴婢,因家主家主得了官,一个个手舞足蹈,好不兴头!
从汝别后,即闻史明复乱,日夕忧愁,遂沾重疾,医祷无效,朝夕必登鬼籍矣。年逾六秩,已不为夭,第恨衰年值此乱离,客死远乡,又不得汝兄弟送我之终,深为痛心耳。但吾本家秦,不肯葬于外埠,而又虑贼势方炽,恐都城复如前番不守,又不成居。整天思之,莫苦尽弃都下破残之业,以资丧事。迎吾骨入土以后,原返江东。此地田土丰阜,民风醇厚,况昔初创甚难,决不成轻废。俟兵戈安好,徐图归乡可也。倘违吾言,自罹坎阱,颠覆宗祀,虽及泉下,誓不相见。汝其志之!
不听好人言,必有凄惶泪。
且说王臣这些亲戚晓得,都来记念,劝他不该把田产轻废,不臣因是母命,执意不听世人言语,心忙意急,上好田产,都只卖得个半价。盘桓二十余日,坟上开筑穴,诸事□□俱已停妥,然后打叠行装,带领主子离了长安,星夜望江东赶来,迎灵车安葬。不幸:
王宰扯王臣往外就走,王妈妈也随出来,至堂中坐下,问道:“大哥,你且先说,因甚弄得恁般模样?”王臣乃将樊川打狐起,直至两边掇赚,变卖财产,前后事细说一遍。王宰听了说:“本来有这个原因,乃至如此!这倒是你自取,非干野狐之罪。那狐安闲林中看书,你是官道行路,两无毛病,如何却去打他,又夺其书?及至客店中,他忍著疼痛,来赚你书,想是万不得已而然。你不还他罢了,怎地又起恶念,拔剑斩逐?及至夜间好言苦求,你又执意不肯,何况不识这字,终究无用,要他则甚!今反吃他玩弄得这般风景,都是自取其祸。”王妈妈道:“我也是这般说。要他何用!现在反受其累!”王臣被兄弟数落一番,嘿然不语,心下好不耐烦。王宰道:“这书有多少大?还是甚么字体?”王臣道:“薄薄的一册,也不知甚么字体,一字也识不出。”王宰道:“你且把我看看。”王妈妈从旁衬道:“恰是。你去把来与兄弟看看,或者识得这字也不成知。”王宰道:“这字料也难识,只当目睹希罕物罢了。”当时王臣向里边居出。到堂中,递与王宰。
约过两月,王臣正走出门,只见一人从东而来,浑身穿著氃唷肩上背个包里,行屐如飞,垂垂至近。王臣举目旁观,吃了一惊。此人不是别个,乃是家人王留儿。王臣急呼道:“王留儿,你从那里来?却这般打扮?”王留儿见叫,乃道:“本来官人住在这里,教我寻得个发昏!”王臣道:“你且住!为何恁般装束?”王留儿道:“有书在此,官人看就晓得。”至里边放下包里,翻开取出版信,递与家主。王臣接来拆开看时,倒是母亲手笔。上写道:
仗剑长安悔浪游,归心一片水东流。
避乱南驰实可哀,谁知繁华逼人来。
当下王臣吃了早餐,算还房钱,清算行李,上马进城。一起旁观,只见屋宇残毁,群众希少,贩子萧瑟,大非昔日风景。来到故居空中看时,只要一片瓦砾之场。王臣见胜惨痛,无处居住,只得寻个寓所安设了行李,然后去访亲族,叩也存未几几家。相见之间,各诉向来踪迹,说到那悲伤之处,不觉扑簌簌泪珠抛洒。王臣又言:“今欲归乡,不想屋宇俱已荡尽,没个住身之处。”亲戚道:“自兵乱已来,不知多少人家,父南子北,被掳被杀,受无穷惨祸。就是我们一个个都从刀尖上脱过来的,非轻易得有本日。像你家承平无事,止去了室第,已是无量之福了。况兼你的田产,亏我们看管,仍然俱在。如有念归乡,清算起来,还可成个大族。”王臣谢了世人,遂买了一所房屋,制备日用家伙物件,将故乡一一经理停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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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端,且说王臣母妻在家,端的闻得史思明又反,日夜忧王臣,悔怨放他出门。过了两三月,一日,忽见家人来报,王福从京师信回了。姑媳闻言,即教唤进。王福上前叩首,将书递上,却见王福左眼破坏。得空详问,将书拆开旁观。上写道:
王臣深思凝想了半日,忽想到假王福左眼是瞎的,恍但是悟,乃道:“是了!是了!本来倒是这孽畜变来弄我。”王妈妈急问是甚东西。王臣乃将樊川打狐得书,客店变人诒骗,和夜间打门之事说出,又道:“当时我只道这孽畜不过变人来骗此书,到不防备他有恁般贼智。”世人闻言,尽皆摇道咋舌道:“这妖狐却也奸猾短长哩!隔著多少路,却会仿著笔迹人形,把两边人都弄得如耍戏普通,早知如何此,把那书还了他去也罢。”王臣道:“叵耐这孽畜无礼!如乞更加不该还他了!若再缠账,把那祸种头一火而焚之。”于氏道:“事已如此,莫要闲讲了,且筹议正务。现在住在这里,不上不下,还是怎生存算?”王臣道:“京中财产俱已卖尽,去也没个著落。况兼路途又远。不如且归江东。”王妈妈道:“江东田宅也一毫无存,却住在那边?”王臣道:“权赁一所住下,再作区处。”当下拨转船头,原望江东而回。那些家人开初像火普通热,到此时化做冰普通冷,如同断线偶戏,手足掸软,连话都无了。恰是败兴而来,败兴而返。
王臣瞥见母亲尚在,急将氃嘈,翻开包裹,换了衣服巾帻。船上家人登岸相迎。王臣教将行李齐搬下船,本身上船来见母亲。一眼觑著王留儿在船头上,不问情繇,揪住便打。王妈妈走出说道:“他又无罪恶,如何把他来打?”王臣见母亲出来,罢休上前拜道:“都是这狗才将母亲手札至京,误传凶信,陷儿于不孝!”姑媳俱惊奇道:“他日日在家,何尝有书差到京中!”王臣道:“一月前,濴母亲书来,书中写的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住了两日,遣他先回,安抚家中,然后将田产措置了,星夜赶来,怎说未曾到京?”百口大惊道:“有这等异事!那里普通又有个王留儿?”连王留儿到笑起来道:“莫说小人到京,就是这个梦也未曾做。”王妈妈道:“你且取书来看,可像我的笔迹?”王臣道:“不像母亲笔迹,我如何肯信?”便翻开行李,取出版来看时,乃是一幅素纸,哪有一个字影,把王臣惊得目睁口呆,尽管将这纸来翻看。王妈妈道:“书在那里?把来我看。”王臣道:“却不捣蛋!书上写著很多言语,如何竟变做一幅白纸?”王妈妈不信道:“焉有此理!自从你出门以后,并无手札来往。直至前日,你差王福将书接我,方有一信,令他先来覆你。如何有个假王留儿将假书哄你?现在却又说变了白纸!这是那里学来这些大话!”
众家人都到船头上一望,只见王福远远跑来,却也穿著孝服。世人把手乱招。王福认得是自家人,也道惊奇,说:“们如何都在这里?”走近船边,世人看时,与前日的王福分歧了。前日左目已是破坏,现在这王福两只大眼滴溜溜,恰如铜普通。世人齐问道:“王福,你前日回家,眼已瞎了,现在怎又好好地?”王福向世人喷一口涎道:“啐!你们的眼便瞎了!我何曾回家?却又咒我眼瞎!”世人笑道:“这事端的有些古怪。奶奶在舱中唤你,且除下身上氃唷快去相见。”王福见说,呆了一呆道:“奶奶还在?”世人道:“那里去了,不在?”王福不信,也不脱氃唷迳撞入舱来。王臣瞥见,喝道:“这狗才,奶奶在这里,还不换了衣服来见?”王福仓猝退出船头,脱下,进舱叩首。王妈妈擦磨老眼,你细看时,连称:“怪哉!怪哉!前日王福回家,左目已损,今却又无恙,料然前日不是他了。”急去开了那封书来看时,也是一张白纸,并无一点墨迹。当时百口惶惑,正不知假王留儿、王福是甚变的?又不知有何原因,却利用两端把家业破毁?还恐厥后另有变故,惊奇不定。
王宰接过手,畴前直揭至后,看了一看,乃道:“这字困然稀见!”便立起家,走在堂中,向王臣道:“前日王留儿就是我。本日天书已还,不来缠你了,存候心!”一头说,一头往外就奔。王臣大怒,急赶上前,大喝道:“孽畜大胆,那里走?”一把扯住衣裳,走的势发,扯的力猛,只听得聒喇一响,扯下一幅衣裳。
王留儿住了两日,对王臣道:“官人构筑宅兆起来,另有整月提早,家中必定悬望,等小人先回,以安其心。”王臣道:“此言正合我意。”即便写下家书,取出川资,打发他先回。王留儿临出门,又道:“小人虽去,官人也须作速措置快回。”王臣道:“我恨不得这时就飞到家,何消叮咛!”王留儿出门,洋洋而去。
说时迟,当时快,手还未到袖里时,不想仆人家一个孙儿,年才五六岁,正走出来。小厮家眼净,瞥见那人是个野狐,却叫不着名色,奔向前指住道:“老爹!如何这个大野猫坐在此?还不赶他!”王臣听了,便觉悟是打碎眼的这狐,仓猝拔剑,照顶门就砍。那狐望后一躲,当场下打个滚,暴露秘闻,往外乱跑。王臣仗仡追逐了十数家门面,向个墙里跳进。王臣因黑夜之间,无门寻觅,只得回转。仆人家点个灯火,同著王福一齐来迎著道:“饶别性命罢!”王臣道:“若不是令孙看破,几近被这孽畜赚了书去。”仆人家门路:“这毛团也巧诈哩!只怕还要生存来取。”王臣道:“此后有人把野狐事来诱我的,定然是这孽蓄,便挥他一剑。”一头说,已到店里。店左店右留宿的客商闻得,当作一件异事,都走出来询问,到拌得口苦舌乾。
一日,王臣正在堂中,督率家人清算,只见外边一人走将入来,威仪济楚,服饰整齐。怎见得?但见:
那人忙问道:“可曾拿到么?”王臣道:“他在林中把册书儿旁观,被我一弹,打了执书这狐左眼,遂弃书而逃。那一个方待去拾,又被我一弹,打在灴,也逃亡而走,故此只获得这册书,没有拿到。”那人和仆人家都道:“野狐会看书,这也是奇事!”那人又道:“那书上都是甚么事体?借求一观!”王臣道:“都是非常篆书,一字也看他不出。”放下酒杯,便向袖中去摸那册书出来。
头戴一顶黑纱唐巾,身穿一领绿罗道袍。碧玉环正缀巾边,紫丝濌金围袍上。袜似两堆白雪,如一朵红云。堂堂边幅,天生出世之姿;落落襟怀,养就凌云之气。若非天上神仙,定是人间官宰。
自离膝下,一起托庇粗安。至都考核旧业,幸得一毫不废,已经理如昔矣。更喜得遇故知胡八判官,引至元丞相门下,颇蒙青,搀扶一官幽蓟,诰身已领,期限甚迫,特遣王福迎母同之任所。书至,即将江东田产尽货,敏捷入京,勿计微值,有误任期。相见在迩,书未几赘。男臣百拜。
且说王臣自离都下,兼程而进。不则一日,已到扬州马头上,把行李搬在客店上,打发牲口去了。吃了饭,教王福向河下雇觅船只,本身坐在客店门首,守著行囊,旁观来往船只。只见一只官船溯流而上,船头站著四五小我,喜笑歌颂,甚是对劲。垂垂至近,打一看时,不是别个,都是本身家人。王臣心中惊奇道:“他们不在家中退役,如何却在这只官船上?”又想道:“想必母亲亡后,又归别人了。”正疑讶间,舱门帘儿启处,一个女子舒头而望。王臣细心旁观,又是房中侍婢,连称:“奇特!”刚欲扣问,那船上家人却也瞥见,齐道:“官人如何也在这里?却又恁般服色?”忙教稍子拢船。早轰动舱中王妈妈姑媳,掀帘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