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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一别两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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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一脚踹在床前的脚踏上,竟将那厚重的木踏踢到了墙角,复又撞在巨大的青花插瓶上,插瓶倒地收回庞大声响,惊得稍间几个丫环仓猝跑出去探视。

结婚之日起,凌妆听多了各种溢美之词。

申琳皱了皱眉头,心下迟疑,终还是交到凌妆手上。

烛影摇摆下,申琳可见地红了脸,呐呐道:“当时堂上,介眉你……不是已与两位大人谈妥?”

几个大丫环虽面色惊奇,但见女人面沉似水,谁也不敢多问,梨落和苹芬忙合股去箱笼中寻了票据,伏在稍间的紫檀面束腰浮雕灵芝纹的圆桌上细心查对起来。

“既是休书,没有离门前不让我看的事理。”

非论别人如何歌颂,总不及当初的旖旎风景。

举目见庭中杨柳依依,整齐的花圃中春花怒放,不免忆开初嫁时节。

她喜得全然没瞥见跟从在三奶奶身后的小丫环神采惨白,一口气冲出二门,还跟好几个小厮夸耀了一番。

婆子并不晓得府内幕形,见财神爷三奶奶呼喊,大喜过望,三步并作两步抢上来再道了个福,笑道:“不知奶奶有甚么调派?今儿叫奴婢得了,真真是造化!”

“前两年奴婢的故乡闹饥荒,奴婢一家子逃荒乞讨到此,谁知娘水土不平感了风寒,没钱抓药,在同善堂别传闻丝泽府买丫环,管吃管喝另有月钱,奴婢就卖了本身……”说着品笛的眸中就漾起了水光,“但是娘最后还是……爹厥后带着哥哥弟弟去给船帮打动手,长年在运河上跑,好久也得不着动静,偶尔寻来送些物什,也没人替奴婢传句话,老是不得会面。”

动机及此,凌妆才真正暴露一个笑容,朝品笛道:“你可愿随我去过不一样的日子?”

“奴婢品笛。”

梅灵将烛台置于打扮台上,凌妆挥手令其退下,亲身脱手将平常所戴的金饰支出匣中。

凌妆展开一看,不由嗤笑。

凌妆微勾起唇角:“你是不是想说,奶奶即便被休,仍然能够锦衣玉食,不要悲伤?”

申琳手上固执一函,见凌妆转头,下认识地缓缓将手负到背后,有几分没法相对的意义。

凌妆盯着看了一会,负手站到窗前。

梨落是连氏从人牙子手上买下奉侍女人的,晓事起跟从凌妆,算是有些情分,只不过这丫头总记得吃,没个心眼,凡事也帮衬不上甚么,凌妆自来怀旧,又图她心机比别个少,奉侍的时候最长,才给了一等大丫环的身份,余下三大丫环多有不平的,也是顾忌主子,方能相安无事。

申琳呆瓜般站着。

申琳所写休书中明显说任从再醮,可亲耳听到再醮二字从凌妆口中说出来,但觉钻心刺耳,怒不成遏,猛吼起来:“行啊!只怕你早思再醮吧?有本领嫁个比我强的让我看看!”

这小丫头是申府的洒扫丫环,凌妆去的时候急,又派了桃心等人去奉侍弟弟和筹办吃食,才随口叫上了她,一起上没说过半句话,大事倒叫她第一个听了去。

品笛微伸开嘴,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忽地暴露欣喜之色,反问:“真的?”

申琳刚发了脾气,且里头有两个丫环都早已爬过了他的床,没脸在她们跟前软声与凌妆说话,跺了顿脚,闷哼一声拂袖而去。

申琳只怕是刚进院子的时候就看到了立在窗前的凌妆,现在怔怔地站在正房前,面上神情莫辨,仿佛举步维艰。

品笛狠狠点头:“情愿奉侍女人!”

在踏破门槛的求亲者中,论皮相,申琳实在是首屈一指。

凌妆对他的心寸寸成灰,忽觉不欲再与他多做半分胶葛,寂然道:“我让人誊清产品,明日一早与你母亲分付结束,马上就走,恕不作陪,公子请自便。”

满屋的紫檀家具凌妆并不想大肆搬动,现在瞥见镜中的申琳不免一阵感概。

申琳垂怜老婆姑射之姿,整整半年流连锦帐,余时花前月下,附庸风雅,乃至偷偷带她出门徘徊湖光山色,每遭父母怒斥也浑不放在心上。凌妆便放心拜托,即便厥后垂垂貌合神离,也常暗自恼他,时不时冷上一场,却从没有过分开之念。

半晌,凌妆见客房窗纸上映出曾嬷嬷走动的身影,即招手唤品笛过来,命到厨房整治些吃食送到母亲房中,正待移步,却见申琳竟单独呈现在小院中。

婆子双手接了银子,欢天喜地点头哈腰地去了,不过是一趟跑腿的差使,竟然得了大块银子,这三奶奶财神爷的名号真不是白叫的!

大丫环梨落适值从连氏地点的房中打帘出来,手上抱着换下的锦褥,见了蜜斯,正欲绽放笑容,瞧出几分不对,立时收了笑,谨慎翼翼地迎上前,将手上的褥子交到紧随在后的小丫头手上,扶着凌妆的手问:“女人这是如何了?”

当下她命识字的梨落和苹芬盘点出票据,令桃心清算四时衣裳被服等打包,梅灵则卖力把博古架及房表里一应值钱的安排收归箱笼。

这时独对满圃鲜花香草,有很多是申琳当初为讨她欢心四周寻来,遐想当时二人嬉闹着一手植下,不免触景伤情,滚烫的泪珠无声坠地,跌落在泥土中,不过些微儿陈迹,转眼不见。

常日里,申府的下人们巴着赶着并不希奇,因为凌妆向来脱手风雅,到现在品笛还能承诺得这么利落,倒是非常令人诧异。

申琳呆呆望着窗浑家,更加痴了起来。

品笛撞见了,忙仓促插个身往通向配房的边门退下。

凌妆拖着怠倦的身子,回到本属于本身的小院。

梨落脑筋不太活泛,虽看出大大不对,除了听差办事,竟也想不出半句话安抚,愣了一晃儿,忙四下去找桃心等人。

见问,凌妆抬头一笑,直接用手背将泪印摁去,径向房中去:“没甚么,你将桃心、苹芬、梅灵都唤到我房中,我自有叮咛。”

品笛绞动手指,她看起来皮肤微黄,身板肥大,头发也干枯无光芒,身上穿戴鹦哥绿纻丝比甲,腰间系手编同色衣带,下头一件半旧的松江綾裙子。

凌妆自荷包中摸出一块碎银子丢畴昔:“你到清河坊承平巷寻到一户连宅,就说亲家太太和小公子在丝泽府,我请连三舅爷和姨老爷过来有话说,让三舅爷务必请了大舅爷和姨老爷一起过来一趟,切莫出了不对。”

换作旁的申府下人,此时既已闻声大老爷和太太们的定夺,也亲目睹了三少爷写休书,恐怕就不是这丫头的神采了,凌妆见她还算中规中矩,倒有几分赏识,淡淡问道:“叫甚么名字?”

凌氏幼年,望此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任从再醮,嫁妆听其携去,永无争论。

凌妆嘴唇发白,双手死死抓着帕子盯了申琳不出声。

申琳说的“他法安设”实则不消明言,凌妆也能猜到,她本有房产,他不过想与她相约做个外室,多个风骚欢愉的处所罢了。如此被休,甚么“此后缓缓图之”的确是哄小孩子的话。

常日里,晓得此女要毕生跟从,未免将她视作等闲,便如那精美玩器、庭中鲜花,即便夸姣,也没有整天相守的事理。现在他怀揣了休书,想她明日就要抛家离室今后陌路,绮窗灯暗,遥遥相对,申琳竟觉凌氏女恍若天人,昔日总总好处历历在目,不舍之情在胸臆间翻滚澎湃,不能本身。

天气在丫环们噜苏的繁忙声中垂垂暗沉,去请母舅们的婆子尚未返来,小院寂寂无声,唯见品笛支棱着肥胖的身子,手持长蜡扦杆子,替廊下挂的灯笼一一点上火烛。

“天然是真的,你闻声过女人诳人么?起码,你家人寻上门,不会叫你瞧不着一面……”

四个大丫环别离掌管着分歧的箱笼钥匙等物,房屋地契鱼鳞册之类凌妆本人存放着,其他单占有一式三份,两个丫头手里各拿了一份,凌妆床头的匣子里另存了一份。

除却书香世家,申琳曾是杭城首屈一指的佳婿人选,不但因为申家敷裕,他生得唇红齿白高大威武也是一桩。

凌妆意兴阑珊,扯下袖中的帕子悄悄一弹:“一别两宽,倒是说到了我的心上,我既有我的家人,何必再受你束缚,再醮了岂不是好?”

底下鲜红的掌印触目惊心,文中把错误全推在她一介小女子身上。用词遣句颇巧,倒叫凌妆讽刺:“公子好文采,常日倒不觉笔下如此缠绵,不知这‘可携嫁妆而去’失实否?”

直到小丫头打起帘子,筹办奉侍凌妆出来就待退下的模样,凌妆才说了句:“出去罢!”

凌妆欲待回身关窗,又觉矫情,微微眯了下眼,便站定不动。

她再瞧了主子一眼,欲言又止。

凌妆定了定神,见房外廊下候着一个青衣婆子,平日里是卖力这几进院落的火烛流派的,上赶着施礼,心头俄然一动,招手唤她过来。

“我……我……我……”申琳见她要赶人,一时急了,连说了三个我,才连珠炮似地说:“介眉,我彻夜无处安设,你既要走,且容我最后憩息一夜,我心中另有别的动机,父母家中不容,亦有他法安设,此后缓缓图之,你若想听,便差婢女书房唤我!”

凌妆朝他摊开纤纤素手。

凌妆本是成心偶然,到此时方上了两用心,挑起秀眉“哦?”了一声,可巧门上有了动静,她便先按下这茬,对品笛稍稍表示,品笛灵巧地施礼退了下去。

前娶渤海凌氏为妻,结缘三载,妇善妒,不守孝悌,三年有怨,徐来仇隙。某顾念缘起三生,共被合欢,久不忍出之。今堂上违逆父母,再无相留之理,告及亲朋,以求仳离。愿娘子相离以后,重扫娥眉,勤梳鸦髻,妙逞芙蓉之姿,另选贤达,花前弄影,月下相携,琴瑟合美,终不负三载合卺之情。

大殷建国日久,积弊甚多,赋税沉重,传闻除京畿与江南富庶之地,天下百姓多饥馁,一年繁忙到头,吃不上几碗白米饭。品笛流浪他乡,孑然一身在大户人家做丫头,上无寸瓦,下无寸土,连中等边幅尚且谈不上,本身即便被休,即便要被申家坑去一半嫁奁,剩下的一半对浅显人来讲也是天文数字。

门当户对、金童玉女、天仙配……

品笛傻傻点了点头,感觉不对,从速又点头。

斯须,她听到外间丫环们的问安声,手上行动略停了一停,然后便见到奇巧的瓘玉镜上清楚地映出申琳的面庞。

不知他日这奇巧的瓘玉镜中,照出的是何人的娇颜?

“如安在申府当的差?”凌妆有此一问是因为申府在杭城根底不深,家生奴婢是有,不过寥寥数人,她都一清二楚,何况这品笛带着浓厚的外埠口音。

夜风撩起凌妆轻柔的发丝,她忽觉有些冷,而劈面呆呆相望的人如隔浩大银河,她不明白他在想甚么,也完整不想去窥测,回身瞥了繁忙的丫环们一眼,叮咛梅灵掌灯,径直进了阁房。

人都道“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父亲当初回绝与一些官家的联婚,为她选了这么户人家,一来是担忧女儿被人欺负,另一个启事是凌妆本人曾躲于帘后相看。

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顺祚三十二年壬寅月初八,手掌为记。”

但见纸上书:“某童生申季白谨立放妻书一道:

小两口的房中家具俱是凌东城托人打造,大殷杭城好人家的女儿陪嫁作兴陪送家具器具,但也没有任何物事都备齐的人家。当初为了保全申府颜面,有很多家具凌家还假了申家人之名去打造,竟没劳烦樊氏添购一件,拳拳爱女之心,尽在此中。

丝泽府最不缺的就是衣料,她穿的料子是府中下人最末一等,明显在府中混得不好。

实在凌妆在这个节骨眼上有表情跟个常日没打仗的丫头对话,本是寻些自我安抚的意义,不料这一问,她倒真的把心放宽了很多。

在窘境中,看破了暴露丑恶嘴脸的人有何不好?莫非与这些人相处一辈子才是福分么?

更何况,她揽镜自照,铜镜中闪现一张清艳的芙蓉娇面,较之品笛,何啻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彼苍底子就没有薄待本身。

小丫头显出几分局促,倒是不敢违拗,低眉扎眼地跟进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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