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何奈霜雪（一）

那二十出头的宫女瞟了她一眼，见她身上钗鬟都撤除了，便不把她放在眼里：“快点走吧，还要睡觉呢！大半夜里的，困死了。”

冯妙被小寺人引着出去，等她走远，太皇太后的眼中，才闪过一丝难以发觉的精光。“她的确是个聪明孩子……”太皇太后对着崔姑姑幽幽感喟，“宏儿小时候，也是个聪明孩子，可越大了，聪明的孩子就越不叫人放心，倒不如笨拙些的费心了。”

冯妙再次叩首：“奴婢恳请太皇太后，代为关照奴婢的阿娘和弟弟……”

冯妙心中一凛，世上哪有甚么运气？太皇太后年青时，受叔父兵变连累，被没入宫中为奴，一同进宫的冯家女眷有十几人，可今后入主奉仪殿的，却只要她一人罢了。

崔姑姑不敢接话，只能谨慎安慰：“太皇太后劳累一整天了，早些安息吧。”

转回身时，那宫女已经在床榻上躺好，“呼”一下吹熄了桌上的烛火：“从速睡去，明天夙起去文澜姑姑面前学端方，你们到了甘织宫，可就别想偷懒。”

冯妙晓得今后要看别人神采度日，先屈屈身子，叫了一声：“姐姐好！”

“岂止是一整天呢，这一辈子，不都是这么过的么？”太皇太后拉过苏绣弹花锦被，挡住身子，“李元柔，生时在上阳殿跟哀家作对，身后也不让哀家安生。明天如果哀产业真废了她儿子的帝位，恐怕那些外臣就要闹起来了。”

耳房内只要一张木板拼成的床榻，冯妙记得那宫女方才就说困了，美意说了一句：“那姐姐也早些归去安息吧。”

甘织宫的大门缓缓推开，收回“吱呀”声响。那低等宫女把她带进耳房：“内间已经落锁了，先在这里待一晚，明早再出来。”

宫女“嗤”的嘲笑一声，用下巴点着那张床榻：“这是我安息的处所……”她眼睛往中间一挑：“那边才是你睡的处所。”冯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角落里铺着一层干枯的稻草，草茎上还带着干枯的血迹。那是用来拖拽病死的宫女寺人的草席。

遵循端方，到甘织宫禁足检验，既不能照顾宫人奴婢，除了一身衣裳，也不能带任何用品，以防有人照顾刀剪利器，在这里自戕寻死。冯妙本来也没甚么东西，一出奉仪殿大门，就看到一个梳着平髻、穿水蓝色粗棉衣裳的低等宫女，在门口等着。

永巷乌黑幽长，石座路灯里，动摇的灯火无声地腾跃。身前身后，都是冗长得看不见绝顶的黑夜。冯妙默不出声地跟在那宫女身后，只感觉深宫中冗长的平生，也正像这条门路一样，走在中间，感觉仿佛永无绝顶。可真正到了绝顶，却发明，那边不过仍旧是黑夜罢了。

年十三，仰仗姿容出众，以永巷贱奴身份，被文成帝看中，一跃成为朱紫。年十五，手铸金人胜利，入主中宫为后。看似步步好运气，背后的波谲云诡、暗潮涌动，恐怕一言难尽。

话没说完，就被太皇太后冷冷截住：“你父亲那边，少不了他们的吃穿用度，到你有资格跟哀家讲这些时，哀家自会应允你，你去吧。”

运气，都是人争来的！

室内一片暗中，草席上披收回难闻的气味，冯妙缩着身子蹲下，却底子不敢碰那张草席。她把后背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任凭砭骨的凉意，渗入她的四肢百骸。她瞪大眼睛，盯着浮泛洞的暗中，恐怕那黑暗里，会随时伸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掐住她的脖子。

“哀家送你去甘织宫，至于何时能出来，就看你本身的运气了。”太皇太后微微闭上眼，透出几分倦色，“冯家的女儿，既然门庭比别人崇高，总该有几分上天眷顾的好运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