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巳正(1)
“狼过樊记鞍鞯铺，朝十字街西北而去！”
在两位官员身后，环抱着十几张堆满卷帙的案几，数十名低阶官吏都在埋头繁忙着。一个微胖的中年书吏听到呼喊，赶紧放动手中书卷，跑到沙盘前。他的目力不是很好，需求吃力地趴在边沿前探身子，才气看清黑俑地点。
崔器半蹲在丙六堆栈四周一堵土墙的拐角处，摘下胸前护心镜，挂在横刀头上，谨慎地朝外伸去。借着护心镜的反光，他不必探头也可看清火线状况。
沙盘中间，两位官员正在凝神细观。老者须发皆白，身着宽袖圆领紫袍，腰佩金鱼袋。少年人脸圆而小，青涩之气尚未褪尽，眉宇之间却模糊已有了三道浅纹，明显是思虑过火。他穿一袭窄袖绿袍，腰间挂着一枚银鱼袋，手里却拿着一把道家的拂尘。
望楼是一栋木制黑漆高亭，高逾八丈，耸峙在西市的最中间，在其上能够俯瞰全部市场的动静。楼上有武侯，这些人都颠末经心遴选，眼力灵敏，市里甚么动静都瞒不过他们。
老吏接畴昔看了一眼，顿时愣住了。
幼年者微一侧头：“徐主事，那四周有甚么修建？”
通传记下号令，缓慢地分开殿内。幼年者双臂撑住沙盘边沿，身子前倾，望着黑陶俑喃喃自语：
木简还未落地，就被一只大手紧紧捏住。
“狼过快意新绢总铺，右转入二回曲巷！”
一进殿，起首看到的是一座庞大的长安城沙盘。赤黏土捏的外郭城墙，黄蜂蜡捏的坊市墙垣，一百零八坊和二十五条大街摆列严整如棋盘，就连坊内曲巷和漕运沟渠都纤毫毕现――当然，唯独宫城是一片空缺――中间殿角另有一座四阶蟠龙铜漏水钟，与顺天门前的那台铜漏同调。
曹破延并不晓得，他和崔六郎的这一番小行动，被不远处望楼上的武侯尽收眼底。
至此，丙六货栈与西市完整隔断。
崔器把目光投向入口，屏住了呼吸。万事俱备，就等货栈内的动静了。
“我倒要看看，这些突厥的狼崽子来长安城，到底想干甚么。”
这份过所本身无懈可击。申请者叫作曹破延，粟特人，来自康国。此次来到长安一共带了十五个伴当、十五峰骆驼和一匹公马，照顾的货色是三十条羊毛毡毯和正色皮货，一起关津都有守官的勘过签押。
崔六郎、曹破延从入市开端，就一向被望楼周到地监督着。看到崔六郎的手势，一名武侯直起家子，拿起一面纯色黑旗，朝东方挥动三下，并反复了三次。
老吏不由得皱起眉头，细心打量面前这位胡商。曹破延约莫三十岁，高鼻深目，肥胖的下颌留着一圈硬邦邦的络腮黑胡，像是一把硬鬃毛刷。如果算上他头戴的白尖毡帽，整小我得有七尺多高。
无数黑骑在远处来回驰骋。远处长河之上，一轮浑圆的赤色夕照；孤城城中，烽火朴重直刺向昏黄的天空。
殿内的氛围一下子被这条传文给挑动起来，统统人的视野都投向沙盘。
徐主事略一思考，立即如诵书一样答道：“东北巷，阵势多洼下湿，只设有十六个货栈，旁接广通渠。开元十五年曾遇暴雨，渠水暴涨，三名胡商的存货悉毁，价五千贯……”他的影象力相称惊人，随口答出，全无窒涩。
每隔一小刻，大嗓门的通传就会从内里跑出去，汇报崔六郎和曹破延的最新意向。
这小我在西市是个驰名的经纪，人脉甚广，举凡走货质库、租房寻人、诉讼关说之类，找他做中介都没错。以是他虽无官身，在西市空中儿却颇吃得开。
幼年者打断了他的滚滚不断：“这十六个货栈，四周可有出口？”
跟着一阵嘎吱声，西市的两扇厚重坊门被缓缓推开，一面开通兽旗高高悬在门楣正中。内里的大街上早已堆积了十几支骆队。他们一看到旌旗挂出，立即喧腾起来。伴计们用牛皮小鞭把卧在地上的一头头骆驼赶起来，点数货箱，呼喊火伴，异国口音的叫唤声此起彼伏。
独柳树是西市专门处斩犯人的场合，商家嫌不吉利，多有远避，是以四周人越来越少。
过了槛道，劈面是一个宽广的十字路口，东、南、西、北四条宽巷的两侧皆是店铺行肆。从绢布店、铁器店、瓷器店到鞍鞯铺子、布粮铺、珠宝饰钿铺、乐器行一应俱全。这些店铺的屋顶和长安修建不太一样，顶平如台――倒不是因为胡商思乡，而是因为这里寸土寸金，屋顶平阔，能够堆积更多货色。
崔六郎一边走着，一边为客人热忱地先容长安城里的各项掌故。曹破延摆布扫视，眼神始终充满警戒，如同一只未熬熟的猛鹰。周遭马骡嘶鸣，车轮辚辚，过往行旅都在仓促赶路，没人留意这一支小小的商队。
俯瞰此盘，辅以水漏，如自云端下视长安，时势窜改了然于胸。
两个弹指以后，望楼东侧三百步开外的别的一座望楼，也挥动起了一样的黑旗；紧接着，更东方的望楼也敏捷做出了呼应。就如许一楼传一楼，不过数十个弹指工夫，黑旗的讯息已超越了一条大街，从西市传到了东边一坊开外的光德坊内。
此时铺子还未正式开张，但各家都已经把幌子高高吊挂出来，接旗连旌，几近掩蔽了整条宽巷上空。除夕刚挂上门楣的桃符还未摘下，中间又多了几盏外型各别的花灯竹架――这都是为了今晚花灯游会而备的。此时灯笼还未挂上，但喜庆的味道已冲天而起。
蜘蛛网一层层地飞速编织着，一支利箭直刺而去。
题目不在过所，而在货色。
两人走到十字街正中。崔六郎停下脚步：“接下来我们去哪儿？是寻个客店还是中间有挂靠的店家？”曹破延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好的纸，递给他。崔六郎先怔了怔，然后笑道：“本来您都订好了，来，往这边走。”他伸直手臂，略带夸大地朝右边一指，抬腿前行，其别人紧随厥后。
出于安然考虑，统统贩子的随身利器在进城时就被城门监收缴了，要出城时才会交归。
通传跑到两位官员面前，持简高呼，那宏亮的嗓门响彻殿内：“狼入西市，已过十字街！”
崔六郎笑眯眯道：“还没吃朝食吧？我给老丈你捎了张饼。”然后递畴昔一张热气腾腾的胡麻面饼，正面缀着一粒粒油亮的大芝麻，香气扑鼻。老吏一捏，发明在面饼的反侧深深压着一枚小小的直银铤。他暗自衡量了一下，怕不有二两，虽不能做现钱，但也能给闺女打支好簪子了。
从他身边的仓房里，五十名旅贲军的兵士敏捷鱼贯而出。他们个个身披墨色步兵甲，手持擘张寸弩，腰悬无环横刀，此中十人还斜挎长弓。全部列队调集的过程中，没有人说话，只闻声沉闷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刚幸亏这时，通传又突入大殿，打断了他的话：“狼入丙六货栈，未出！”
在西市的东西两个入口处，守门士卒将石制坊闩从地坑里抬起，随时能够封闭大门。
幼年者微微一笑，用拂尘往沙盘上一指：“崔器亲身带队，五十名旅贲军已经安插到了西市以内。一俟六郎套出动静，崔器顿时破门捉人。核心，有长安县的不夫君百余名扼守诸巷；西市两门，卫兵能够随时封闭。重重三道铁围，此獠绝无逃脱之理。”
他们轻车熟路地掠过十字街，钻进曲巷，朝着西市南坊而去。沿街的客商看到街上俄然灰尘飞扬，跑过这么多甲士，都暴露惶恐之情。还没等他们交头接耳，又有多量不夫君走过来，要求各商店临时封闭大门，街上的行人也被请进邻近的店铺歇息，任何人都不准分开。
进入丙号货栈范围后，崔器做了几个手势，早有默契的旅贲军分红三个方向，悄无声气地靠近丙六货栈，不夫君已经将四周统统的路悄悄封闭。这一带只要几个商队的马匹牲口拴放于此，三两个伴计看着。有不夫君畴昔，谈判几句，把牲口都远远牵开。
崔器阴沉着脸扫视一圈：“目标在丙六货栈，先围后打，尽量留活口。一会儿都机警着点，谁也别给旅贲军丢脸！”说完一挥手，朝内里跑去。兵士们五人一排，紧紧跟从着主将，开端时小跑，然后缓慢奔驰起来。
在崔六郎的带领下，那支小小的驼队顺着槛道鱼贯进入西市。
女婢手持月杖，不竭挪动黑俑到呼应位置。曹破延的行走轨迹，形象地闪现在两位主事者面前：这支商队正离繁华之地越行越远，逐步靠近市西南的独柳树。
“这些狼崽子觉得装成粟特胡商打通内应，就能瞒天过海，殊不知重新到尾都是我们在垂钓。以有默算偶然，焉有不堪之理？”少年人收回拂尘，下巴微昂，显得胸有成竹。老者“嗯”了一声，重新合上视线，不置可否。
老吏昂首一看，发明一个浓眉宽脸的男人，正在冲他浅笑。
老吏略作踌躇，还是接过面饼，然后在过所上批了个“听”，准予入市。崔六郎叉手称谢，转过身去，流利地说了连续串粟特语。曹破延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既无欣喜也不镇静。
“哎哎，没有，不过……”
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巳正。
光德坊的东北隅是京兆府公廨，中间便是慈悲寺。在二者之间，夹着一处不起眼的偏院，这里本来是孙思邈的故居，不过现在药王的陈迹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肃杀氛围，院子里竖起一栋高大的玄色大望楼，比其他望楼要高大很多。
“我们长安呀，一共有一百零八坊，南北十四街，东西十一街。每一坊都有围墙围住。不管你是用饭、玩乐、谈买卖还是住店，都得在坊里头。平常早晨，可不能出来，会犯夜禁。不过明天不必担忧，早晨有上元节灯会，暂弛宵禁。实在呀，上元节正日子是明天，但灯会今晚就开端了……”
“就是这里了！”幼年者眼神霍然发亮，“传令崔器，筹办行动；不夫君马上清场货栈核心，不准任何人收支。西市二门随时待命。”一条条简短有力的号令从他嘴里收回，语气中带着粉饰不住的镇静。
号令从靖安司大殿上传到望楼。然后通过一系列旗语，敏捷超越大街，传回到西市的北侧望楼上。武侯把旗语抄在木简上，抛到楼下，同时大喊道：“崔旅帅，接令！”
丙六货栈是一所压檐木制修建，长六十步，宽四十五步，近乎方形，只要一个入口，四周有通风窗，但特别小，不容成人通行。因为这一带靠近沟渠，夏季轻易被淹，以是修建底部悬空，被十六根木柱托起，有点近似岭南修建气势。
“狼过广通渠三桥，拐入独柳树左巷偏道。”
春寒料峭，阳光灿然。此时的长安城上空万里无云，本日应当是个好气候。
抓住木简的是个身材高大的虬髯大汉，此人胳膊粗得像一道梁木。他接过木简，敏捷扫了眼上面的号令，精力一振，立即转头大吼道：“全部调集！”
官员们没动声色，身边一名仙颜女婢向前趋了一步，拿起一杆打马球用的月杖，将沙盘中的一尊黑陶俑从西市外大街推至市内，与崔六郎、曹破延所处位置刚好符合。
“崔六郎？”
跟着拂尘指导，女婢缓慢地放下一尊尊朱陶俑。沙盘之上，朱俑转刹时便将黑俑团团包抄，密不通风。
老吏不动声色地放下笔簿，围着曹破延的商队转了一圈。货色没有任何题目，浅显货品。十五个伴当都是胡人，紧腿裤，尖头鞋，年纪都与曹破延相仿。他们各自牵着一峰骆驼，默不出声，但肩膀都微微紧绷着。
门口守着一个大鼻子胡人，恰是曹破延的十五个伴当之一。他背靠木门，不时低头去玩手腕上的一串木珠，显得心不在焉。崔器预算了下弩箭的间隔，如果真要脱手，他有信心在十个弹指以内破门而入。
“这几位朋友头一次到长安来，很多端方都不清楚，还请老丈通融。”崔六郎抬高声音道。
一名老吏缓慢地为一队波斯客商做完登记，然后对排在前面的人招招手。一个穿双翻领栗色短袍的胡商走过来，把过所双手呈上。
殿内略微沉寂了半晌，幼年者先开口探听：“贺监？”连问数声，老者方才展开眼睛：“长源，你是如何安排的？”
老吏问了几个简朴的题目，曹破延一一答复。他的唐话很生硬，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词，脸上一向冷冷的没有笑容，完整不像个贩子。老吏重视到，这家伙在答话时右手老是不自发地去摸腰间。这是握惯兵器的行动，可惜现在他的腰带上只要一个空荡荡的小铜钩。
长安，长安县，西市。
这是最后一批在上元节前到达长安的胡商队。他们从悠远的拂林、波斯等地解缆，日夜兼程，就为了能赶上这个长安最首要的节日。要晓得，从今晚开端，上元灯会要持续足足三夜，大唐的达官朱紫们花起钱来，但是毫不手软。
“这些家伙很严峻。”老吏暗自做出了判定，提起笔来，筹算在过所上批上一个“未”字――意义是这个商队身份存疑，得由西市署丞做进一步勘验。可笔未落下，却被一只大手给拦住了。
老吏做这一行已有二十年，见过的商队和货色太多了，早练就了一双锋利如鹘鹰的眼睛。十六小我，却只运来这么点货色，均派下来本钱很多高？何况长安已是开春，毡毯行情走低。这些货就算全脱手，只怕连来回的开消都盖不住――万里长路上，哪有这么蠢的贩子？
楼上武侯看到远处黑旗舞动，在一条木简上记下旗色与挥动次数，缓慢朝空中掷下。
楼下早有一名高壮的通传接住木简，一起快跑，送入三十步外的一座轩敞大殿。大殿正上方高高悬着一块金乌黑木匾，上书“靖安司”三字楷书，书法丰润饱满，鲜明是颜真卿的手笔。
西市署的署吏们一手持簿，一手持笔，站在西市西入口的两侧，面无神采地一个一个查验通关文牒和货色。明天日子特别，西市比平时提早半个时候开启。这些署吏都想从速完成事情，回家过节去，查验速率不觉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