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陈公之说
信陵君曰：“吴子曰，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处下，则阵定矣；民安其田宅，亲其有司，则守固矣；百姓皆是吾君而非邻国，则克服矣。何如秦之所为反是，而战亦胜也？”
陈筮道：“进则死敌，退而得生，公子犹欲士卒舍命耶？兵法，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公子之念，令士卒皆得幸生于阵前，是欲存之乎，是欲亡之乎？是故法也，以信行。秦法之行也，乃在于信。虽仇者，有功必赏；虽亲者，有过必罚。凡战，卒畏将于敌者胜，卒畏敌于将者北，敌之与将犹衡量也，此胜则彼败，无二致也。公子衡量于秦将，士卒孰畏？”
信陵君道：“此孤久思而不得也。愿公教之！”
信陵君道：“其事亦易也。若魏行之，可乎？”
陈筮道：“秦之战也，多不加月。何者，粮所限也。夫军食，中国以粟，鼎烹甑炊，加以盐梅，或否焉。秦人极简，粟以火烤令燥熟，三石粟乃成一石，盐在此中；食时取水浸之则得，干食亦得。卒极力负粮，乃得一石，多则不堪。故加兵多止一月。”
陈筮道：”然也。然亦难以比德於殷周矣。“
陈筮道：“欲以德怀天下者，当以礼治。欲以力服天下者，当以法治。酷刑苛法，虽不能绥远怀来，亦可集众之力，齐家治国平天下也。”
陈筮道：“是故交战，为秦所不成少。而为晋所不欲。”
船舱里陈筮与信陵君相对而坐，舱口坐着张辄，船尾坐着曾季。曾季把衣服全脱掉，光着膀子，下身围一幅短裙，活脱一副梢公模样。
陈筮不为所动，仍然一团和蔼道：”公子今兴十万之师，而给之粮，其难如此。秦常养数十万之徒，其困数之。有客者说焉，晋与秦连衡，秦假晋兵以建国土，晋与秦粮以给刑徒，不亦两便！故臣东来也，实欲促进此两便之事也。非独为秦，亦非为晋。“
陈筮很有兴趣地问道：“公子何故见吾不为秦耶？说韩通秦，说魏连衡，岂不为秦乎？”
陈筮道：“其所籍者，亦在刑徒。刑徒无战，亦不事耕耘，惟缮城修河罢了；其下者，伐薪力田罢了。秦制，凡刑徒皆给之，臣月禾二石；若城旦筑墙，旦半斗，夕叁之一斗，月则二石半。集而为兵，则月三石，日斗食。为隶臣，人皆苦之；集兵为战，人皆乐之。何也？城旦苦无尽也，而战或有功，则复为民。于官，城旦与兵，费正等也。故秦之征也，高低同心，而力不平。正困也刑徒，成也刑徒也。其军也，士则民爵，卒则刑徒。所费不加多，而所利很多。其战也，大家奋勇，争得甲首，虽裸衣而斗，亦不顾也。兵法，百人被刃，陷行乱陈；千人被刃，擒敌杀将；万人被刃，横行天下。今秦有十万被丸之众，虽欲纵横天下，其可也。”
信陵君道：“未能行也。”
信陵君道：“然三晋与秦相接，秦出函谷而东，首过于韩，其次则魏。出武关至楚，而楚郢已成秦县也。至于太原、上党，虽与秦接，而秦卑而晋高，其势不便；东而至赵，无所利也。”
陈筮道：”公子有疑，故解之。非故隐之也。秦行苛法，刑徒遍于野，而可为者少。坂土筑墙，地点皆缮。而刑徒之食犹供。每战，辄一城二城，犹难应也。何者？若刑徒十万，月给二石，得二十万石，年二百四十万石。户税什一，才十五石，刑徒十万，非十六万户不得给也。一城二城，户不过三五万，焉得其数。非十城可贵其利。现在天下汹汹，壁坚垒高，战守之器皆备。以十万之众，得十城，其焉可？去岁伐魏，只取二城，户不过万，虽建功，不得其利也。今岁复来，欲得其利也。“
陈筮道：“吾闻秦之攻魏也，魏民哄但是散，有之，否也？”
陈筮道：“何如王者虽欲而不可耶？力不能也。十万众之起也，千里馈粮，日费令媛；千里而争利者，则蹶大将军。是故百战百胜，亡国之道也。是则人所共知也。然秦虽百战，战则十万之众，而力不罢，财不匮者，何也？”
陈筮道：“商君之入于秦也，先以帝道进秦公，复以霸道，复以霸道，秦公皆不消，何者？帝王之道比三代，而贤者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商君乃以强国之术说之。不得已也。以秦之积弱，非峻药猛剂不能除。故杀人盈野，谓水为赤，而民终便之。”
信陵君的确要被气笑了，道：”秦得二城，心犹不敷，而欲得吾十城耶？“
信陵君赧然道：“不若秦也。然吾犹有所惑也，吴子爱兵如子，为卒吮疮，而卒斗不旋踵。小子鄙人，愿以效之。”
陈筮道：“交战比年，死者众而生者寡。商贾不可，交通断绝。其患伏于千里以外。三晋之国，交通天下，其害尤甚。”
信陵君听到这么一个动静，完整出乎料想。初时有所动心：如果能只出一些粮食，就能获得一支精兵，攻城拔寨，开疆扩土，仿佛是一件很合算的事。细一想，如果这支军队在本身的国土上横行，那可就糟了！又一想，国度之间相互援兵，不也是这么回事吗？一时思惟混乱，理不清眉目。
陈筮道：“吴子曰，法律不明，奖惩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进，虽有百万，何益于用！ 吴子曰，鼙鼓金铎，以是威耳；旗号麾帜，以是威目；禁令科罚，以是威心。三者不立，虽有其国，必败于敌。进有重赏，退有重刑，行之以信，审能达此，胜之主也。是则吴子之教也，非独吮疮而亲卒者也。愿公子察之。”
信陵君道：“此亦法责之众也。酷刑苛法，君子不可，何如秦赖以胜利？”
陈筮道：“临阵而北，法曰皆斩！公子其行之？”
信陵君道：“非不欲也，力不能也。若得十万之众，纵横天下，非圣王而何。”
陈筮见信陵君堕入深思中，也沉默了半晌，然后主动突破沉寂，道：”秦兵之强也，天下共知。所需之粮也，亦无多也。卒一月，粮三石。籍兵一，则给粮三十六石。无所欺也。籍兵一万，所费三十六万石，若开地千倾，则为两利也。“
信陵君道：”秦有此强国之道，而霸天下。何赖陈公之东也？必有以也。“
信陵君道：“孤闻商君之行法也，血流成河，谓水为赤，是杀其民也，民当视之如寇仇，而秦人犹亲其有司，何如？”
陈筮笑道：“公子英才，所见卓出凡人。秦人自商君变法以来，岁岁交战，所为者何？酷刑苛法，而刑徒遍野。苟无军功，尽难脱罪。而秦地荒凉，所需编户正多。”
信陵君仿佛对这一番变幻没有任何定见。在一番客气以后，信陵君直接切入话题，问道：“陈公西来，亦不为秦，亦不为晋，所为何者？”
颠末一番周折，本来在巴氏车行停止的会晤，改在溱水河长停止。
信陵君没有想到，陈筮对吴子之言如此谙熟，心胸忸捏，道：“必当每读兵法，再修其道。今复有所困也，秦之征也，军粮何办？”
陈筮道：“烤粟令燥熟，非为易也，过则焦，不及则不敷。此必隶妾如法烤制，司寇验之，乃可行也。魏亦有隶妾盈于野乎？亦有烤粟之法乎？”
信陵君道：“其亦天下之正道乎？”
信陵君道：“陷秦于四战之地而不能拔，韩虽通秦，而秦失其财；说魏连衡，而游移不决。皆非秦之所利也。”
陈筮道：“何谓其反耶？善战斩首而建功者居于上，脆弱无功者居于下，此定阵也；秦人便于法，皆亲有司，此恪守也；秦人之是秦而魏也，正与魏人是魏而非秦者同，此亦克服也。”
信陵君道：“是则有之。”
张辄坐在舱口，固然没有参与说话，但亦得旁听，直感觉心潮起伏，难以自已。他没有想到，这场战役的背后，竟有如此背景，如此层层因果，构成一个密织的网，把统统人都打入此中。
信陵君曰：”酷刑苛法，亦强国之道乎？“
信陵君道：“是故秦必岁岁交战，俾刑徒建功脱罪，以补编户。”
陈筮道：“公子之言，圣贤之所教也。贤人言也，尽其善也，尽其美也。其有恶者，乃以法责之。秦之所行也则不然。法导于善，亦断其恶。虽不能尽善尽美，除恶不尽。然其行也明显，其效也卓著，民皆德之。是故，秦虽有酷刑苛法，而民便之。何者？虽退则死法，进则有功赏也。斩一首则晋一爵，千乘之国，孰能行之？而秦独行之也。爵一级则益田一顷，益宅九亩，除庶子一人，乃得入兵官之吏。百年以来，独秦行之不怠。故民便之，而争欲功赏也。”
信陵君道：“以德怀天下者，天下德之。以威服天下者，天下弃之。理也。小子无知妄言，公其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