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挂牌之夜(一)
曲并非阳春白雪,辞亦是旖旎素净,这是正统文人丁中的“淫词艳曲”,然共同本日的挂牌之举,却应景之极。
鸾夙抬首看向二楼小包内,台子正对的阿谁包厢里,氛围影影绰绰,看不见高朋模样,唯见坠娘立在厢门处,正探出半个身子,朝她微微点头表示。
鸾夙闻言从打扮台前起了身,脚下却俄然踉跄一步,几乎跌倒。朗星眼明手快,脱手相扶,那掌心的温热之意隔着夏季的轻浮衣衫传到鸾夙臂上,模糊教她感觉放心。
曾记后羿射九日,十世相约,嫦娥空对冷月泪空垂。
六朝旧事,五重滋味,四方花客三载去又回。
工夫荏苒,光阴如梭,凌芸就如许变作了“鸾夙”,在闻香苑安设下来。她很感激坠娘,这些年若非坠娘相护,她早已被那些见色起意的所谓“达官朱紫”破了身,或许现在已是名符实在的残花败柳了。
自知名公子走后,鸾夙开端闭门不出,日日将本身关在房内用心练技,务求在挂牌之日一鸣惊人。坠娘见鸾夙终究开窍,心中欢乐,不但日日以上好胭脂水粉养着,还特地请了舞师指导她练习身材。
鸾夙捏着裙裾从地上起家,感激之言尚未出口,却见一个丫环吃紧仓促朝本身跑来,边跑边道:“坠妈妈,大事不妙!镇国王世子与国舅之子,为了争夺鸾夙女人初夜,已经在堂上打起来了!”
何如戏梦一场,盟言只在罗帏。”
鸾夙只淡淡反复:“我说烧了。”
坠娘如此犹疑了半晌,但见鸾夙已跪倒在地,诚心请道:“求坠姨体恤,鸾夙甘受惩罚,只是不肯再强颜欢笑示于人前。方才一曲已然充足,若为鸾夙知音,必知鸾夙之意。”
很不幸,墨门这一代弟子中,传承龙脉舆图的重担,便落在了父亲凌恪的头上,也直接为其招来了灭门之祸……
坠娘常日里娇媚至极的容颜现在显得非常冰冷,抬手便要朝鸾夙面上打去,但是掌风靠近她脸颊之时,坠娘却俄然停了下来,罢手看着她毫不害怕的神采,心中生出不忍之情。
一晃十六岁生辰已过,坠娘终是定下了鸾夙的挂牌之日——六月初六,取顺顺利遂之意。
此言方毕,鸾夙的门外俄然响起了拍门声,只听一个丫环在外唤道:“鸾夙女人,该上场子去见客了。”
鸾夙猜想小江儿约莫也如她这般,已改名换姓。然这只是往好处想,如果往坏处想,或许小江儿已经……
能令坠娘亲身相陪,那厢内的客人定然非富即贵。
大堂内垂垂响起曲乐,男女调笑声到底斥入了鸾夙耳中。她面上暴露半丝恶感之色,却教身边的朗星瞧了去。
鸾夙回顾问候:“坠姨。”
曲是古曲,辞是新作。鸾夙俄然想起了作词那日的景象,她从一数到千万、再从千万数到一,绞尽脑汁想要添上一个“亿”字,然思虑半晌,却不得其法。当时是那卧榻养伤的知名公子悠悠道:“这词不若就叫《长相忆》。词中无‘亿’,才得相忆。”
朗星对她二人的反应有些摸不着脑筋,却仍旧连连点头:“是夸,是夸。”
这一日朝晨,坠娘便指了主子与伶倌繁忙起来,挂灯笼、搭台子、高低打扫、热场子。闻香苑内其她女人瞧了,无不心中吃味,暗道坠娘偏疼。鸾夙却对这统统冷嘲热讽不闻不问,只端坐屋内,任由丫环为本身打扮。重新到脚、从里到外,乃至连她脚踝处的图案都做了装潢。
两地离人,秦楼女痴心不悔。
坠娘闻言“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鸾夙亦秀眉微蹙,反问他:“朗星,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这是欢场定律,亦是她的宿命……
鸾夙再次轻抚半枚玉佩,当初那锋利的断裂之处现在已被她摩挲得光滑圆润。她想起了父亲,想了小江儿,也想起了这枚玉佩本来的仆人——聂沛涵。
百千心伤强欢颜,万寸肠断论是非。
待到鸾夙妆成,又换了新置的衣衫,就连日日与她相对的坠娘与朗星都大为冷傲。皓齿星眸、傲视生辉、冰肌莹彻、光艳逼人。坠娘前后打量了鸾夙一番,不住点头赞叹:“妆容浓淡适中,身量修短合度,轻云出岫,羞煞洛神!”
这些年来,鸾夙也垂垂探听出一些关于“墨门”的传说。相传墨门畴前乃是熙朝至尊,世代负担着帮手君王的重担。然自从熙朝一分为二,墨门亦垂垂走向式微。若非父亲临终前一番嘱托,鸾夙尚不晓得,墨门藏有熙朝的龙脉舆图,并秉承门训,待南北同一,觅得王者,墨门弟子才可将身份公诸于世,献上龙脉舆图帮手新主。
诗意烟花人亦美,月下追芳,誓不负胭脂柳眉。
“一杯酒,两行泪,三生有缘知与谁?
曾多少时本身也是误入风尘,心不甘情不肯地开了这间青楼替人卖力。现在本身习觉得常,莫非还要这如花似玉的女人也像本身一样吗?她已为她觅得后路,又何必对她如此严苛?更何况面前这孩子本就是相府令媛出身,那矜贵的骨气早已融入血液当中,在这烟花柳巷已是委曲至极,又如何还能强求其他?
事事一定求满,正如日月常有盈缺。
鸾夙深吸一口气,款步出了房门,屋外已有两名丫环侍立两侧,喜气洋洋地问候着:“恭喜鸾夙女人。”
知名公子拜别的那天,鸾夙刚好出了门,待回到闻香苑,却见主子正在给她的床榻改换被褥和帘帐。鸾夙冷静在榻前站了好久,才对主子道:“撤下的被褥都烧了吧,我不会再用了。”
说来亦是坠娘体贴,晓得本日她必然心中严峻、郁郁寡欢,便特地准了朗星的假,令他在此陪着鸾夙,不必登台献艺。现在朗星正站在镜前,看着镜中面无神采的美人,故意安抚:“你这处屋子向来僻静,平常声音入不得内。本日却能听闻如许较着的热烈声,可见来恭维之人当真很多。鸾夙,你面子真大。”
经此一番调笑,鸾夙心中的严峻之意倒也去了大半。坠娘目睹酉时已至,日落半山,便对鸾夙道:“别怕,届时你只需听我叮咛便可。我先去号召客人。”
听闻朗星此言,鸾夙不免有些惊奇。她自九岁起与朗星了解,对方还比她小一岁,两人自小玩在一处,朗星仿佛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祸头子,经常惹得坠娘头痛。若非瞧着他女旦唱得极好,人也生得姣美,只怕坠娘早已将他贱卖出去。也正因如此,在鸾夙心中,朗星一向是个不懂事的弟弟,但是本日听了他这番话,她才发觉,畴前的混世魔王现在业已长大了。
走了最好,趁这点滴含混尚未引燃,便就此掐灭那一点星火。如她这般的身份,与人间统统优良男人,都该做到两两相忘……
鸾夙点点头,穿过连廊,施施然登上了大堂的台子中心。堂内花客见她登台,立即发作出一阵赞叹之声,此中不乏淫言秽语。鸾夙充耳不闻,兀自坐定,一曲《长相忆》从她指尖缓缓流淌,口中和歌亦随之而出:
“但愿如此。”鸾夙亦报以浅笑。
这七载当中,鸾夙用心学艺,又得坠娘力捧,倒也在欢场博得一席之地。她曾设法托一些恩客探听太小江儿的下落,然世人皆说教坊司中“查无此人”。
坠娘昂首瞧着地上语气铿锵的女子,毕竟叹了口气:“我又如何舍得罚你了?即便狠下心重罚,只怕外头那群客人也不舍得。起来吧!”
鸾夙好似没闻声这些声音,只自顾自下了台,抱着琴仓促往屋内走去。朗星在身后唤她几声,她都不予理睬。刚走到屋前,却听一峻厉的女声喝道:“鸾夙!”
鸾夙亦看向铜镜当中正望着她的朗星,淡淡回道:“不是我的面子大,是坠姨的。只怕今晚的花客当中,多数是冲着她的面子来的。”
一别八载,身份尊崇的南熙七皇子,恐怕早已忘怀当初寄身北熙时所了解的凌府令媛。忘了也好,现在她遭遇剧变,沦落北里,已无颜面再见故交……
堂内的反对声、质疑声立即响起,此中不乏谩骂言语,道是鸾夙自命狷介,又道闻香苑食言而肥,安排了鸾夙一舞,却临时忏悔。
此时堂中好似都沉浸在了鸾夙的思念与哀伤当中,沉默耐久才发作出一阵热烈的喝采声。她晓得本日一曲已达到目标,起码能令在场世人对她平增几分怜意。这便充足。
而在此之前,墨门弟子须藏匿于世,静待机会。
鸾夙赶紧打住胡思乱想,安抚本身姐妹二人定有相逢之时。为了这相依为命的依托之情,也为了父亲凌恪的临终嘱托——大熙王朝分崩析离前所留下的龙脉舆图。
十里长亭十里相随,纵九天玄女,遗恨人间。
八月到处飘香桂,七船莺声惹人醉。
没有凌芸,亦无江卿华。
鸾夙畴前务求事事美满,也是以常累己身,她从未想过,偶然独缺一处,亦是缺憾之美。正如这首词中无“亿”,却得了名字《长相忆》,反而更令人拍案叫绝,口齿留香。
如此辛苦两月,之前又得知名公子指教,鸾夙的诗词歌赋皆是突飞大进,琴技与舞技更臻微入妙。
鸾夙低眉想了半晌,施施然对着台下娉婷见礼,道:“本日鸾夙挂牌,多谢各位恭维。只是鸾夙之舞,自此只为良辰知己而跳,恕本日不能示于人前,万瞥包涵。”言罢已再行了一礼,抱着琴回身朝背景走去。
万千爱意不复归,百只画舫,几民气碎?
鸾夙又将视野调至别处,却刚好听到一名伶倌在背景细着嗓子道:“待鸾夙女人安息半晌,再与各位客长献上一舞。”
主子有些心疼地瞧了瞧撤下来的冰丝锦缎,踌躇道:“鸾夙女人,这缎面可不便宜的。”
朗星闻言却摇了点头:“你怎得如许妄自陋劣?坠妈妈固然交友甚广,毕竟不过是个倡寮老鸨,那些达官朱紫还怕获咎了她吗?若不是为了你,谁又甘心大热天里来回驰驱?”
常常想到此处,鸾夙皆是泪盈于睫。
堂内又立即爆建议一阵喝彩声,鸾夙却淡淡扫鞠问下花客,并未退台。她看着那些男人的双眼,此中有冷傲,有轻渎,有爱恋,亦有淫艳。她俄然自发有些哀思,如若本日挂牌不能觅得故意之人,她便平生都要在此筹划皮肉、卖笑为生。
鸾夙顷刻感慨万分,又听得朗星笑道:“你如许好,本日必能觅得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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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星亦伸出大拇指,由衷赞道:“你常日不施粉黛,甫一打扮,当真都雅!”言罢又细心想了想,再次叹道:公然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前人诚不欺我!”
四时名艳绽娇蕊,色彩虽好,五六年妙姿蕉萃。
一语惊醒梦中人。
鸾夙心有不甘,就连方才弹唱时的哀戚之色亦垂垂变得凌厉起来。她瞧见台后朗星正焦心肠冲她摆手,表示她下台换装,可她实在不肯再去逢迎这些男人们了,连对付也不肯意。
化七分灰尘,作八分流水。
夜幕来临,夜宴将开,莺声燕语,倚红偎翠。这繁华的皇城黎都,到了夜间便是靡靡之地。而如鸾夙这般的风尘女子,毕竟只能折算成金银物帛,待价而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