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四十一章
何秀才道:“竟有这事?但是不测出错?桃溪虽不是夜不闭户,却一贯平和, 纵有争端, 也不过少年郎君一时吵嘴失和。”
季长随送了何栖归去复命,赶至河边时才知这边事毕,季蔚琇已经带着沈拓和施翎回了衙门。
何秀才无法:“阿圆,你既为沈家妇,总有轻缓侧重,情面俗世,切忌一个贪字,样样皆要好,样样皆不成得。”
沈拓总疑本身见过此女,心道:她脸孔全非,与生时模样大相迳庭,我岂能识得她?
何栖道:“尚且不知究竟, 不测或天灾, 总会有个水落石出。 ”
仵作续道:“看女尸牙齿、骨缝连络,当是标梅之年。此女虽非完身,下肢未开,尚未生养。颅骨有伤,眼中充血,应是被钝重之物重砸至死。时下天寒,又在水里泡着,小的无能,不能断出此女何时遇害。”
何秀才觉得真,何栖却不觉得然。季蔚琇出身侯门,这位季长随能跟在他身边上任,必是家生亲信,在禹京时所见所识都是达官权贵,宰相门前七品官,他们自付面子,言语不失半分分寸,目中却带出一丝轻视来。
季长随推让 ,笑道:“何公不必客气,我需归去复命。我家明府虽和蔼,倒是个尊礼之人,小人万不敢拿了架子装大在何公家吃茶。”
“我是不懂甚么扇坟的。”季长随笑,“在禹京时,送妾乃是风雅之事。哪家家中过得去的郎君、家主不纳妾室的?桃溪的赖屠户,一个杀猪卖肉的还养外室呢。”
沈拓更不解了:“明府也觉眼熟?”甚么人倒是他与季蔚琇都曾亲见过的?
明日三朝回门,宿上一晚,隔日就接了岳父家来,免得何栖与本身老是不时悬心顾虑。
“我又不是不知阿爹报喜不报忧的脾气。”何栖道,“不过,明日接了阿爹去,日日在跟前,我才放心。”
沈拓猛得惊起,他想起那女尸是谁,可不就是当年的阿谁卖花女。
沈拓听季蔚琇言语密切,笑:“明府体恤,沈拓感念在心。只是……我看女尸总有几分面善,狐疑曾在哪见过。”
“阿圆,阿爹老了,大哥之人便不想转动,如那老树,树移则枯。”何秀才感喟,“先时嫌弃这里狭小,后又见一院阳光喜人,这些花花草草又皆是我所栽所种,不时浇水剪枝,离了我,它们少不得要枯萎在此,倒是可惜得很。”
施翎脸一红,笑嘻嘻跑了。
季长随道:“正要赶来奉告都头,何小娘子安然到家与她阿爹叙话呢。”
沈拓苦笑道:“事出俄然,不在预感以内。”他急着去何家,对付了几句,脚下加快,一溜没了影。
季长随揖礼道:“何公曲解了, 小人不过是明府身边的长随。都头与娘子好好的游河却撞见这等倒霉肮脏的事, 他脱不开身, 又放心不下娘子, 遂叮嘱了小人将娘子送到何公身边来。”
“不过一些花草,一并搬畴昔。”何栖用襟曲解,笑道,“阿爹也真是的,舍得女儿倒舍不得花草,本来我连它们都不如?”
季长随自去与季蔚琇复命,又道:“我本觉得何小娘子秀雅端庄,不输大师闺秀,只道她爹何秀才是个隐士高人。想着如果身怀才学长技,郎君可辟来留在身边当幕僚。谁知,不过不得志的穷酸秀才。”
沈拓道:“明府所说自是在理,我只疑不似面缘。”
一见以后大失所望,不过一个落魄秀才,描述肥胖,非常蕉萃, 微垂的眼角略带愁苦之意。只是见到女儿时,才乍喜复惊,诘问道:“阿圆,缘何本日归家来?”
何栖扶了何秀才道:“阿爹不要惶恐。”将游河之事与何秀才详说了。
仵作谨慎答道:“不超五日之久。”
季蔚琇点头,表示他说下去。沈拓在一边尽管往女尸那看,越看越感觉似曾了解,只将识得的人细想了一遍,反又没了眉目。
沈拓也挂记何栖,既然季蔚琇都开口赶人,自是乐得早去何家接了何栖。
仵作验了尸,对季蔚琇道:“明府,这具女尸却不是被淹死的,而是身后抛尸河中。脚脖处有绳索陈迹,应是坠了重物要将她沉尸河底。天不幸见,不知绳索为何断了,让她浮出水面得以陈冤案前。”
季蔚琇一时也未曾想起,挥手道:“都头先归家,越想越不得其解,偶然之间反倒有灵光乍现。”
“好着呢。”何栖一口答了,笑道,“昨日还念叨了阿爹一番,说早些接了阿爹家去。”
何秀才脚步微滞,不知如何临到头又生怯意,犹疑道:“阿圆,要不阿爹还是在这边住着,你上头没有姑翁家婆,无人管束,大可得空就随心来看阿爹。去沈家,终归是不当。”
何秀才听他说得诚心,把季蔚琇夸了又夸,直申明府不坠家声,礼贤下士,可贵贵门后辈。
季长随笑:“倒累得都头来回仓促,身累得紧,又迟误了新婚佳时。”
何秀才笑,复又心疼爱女的通透,有点难以开口得问道:“大郎待你可好?”
何栖撒娇 :“女儿归家,阿爹倒说这些不相干的。”一面问何秀才这两日的起居安康,又烦恼 ,“这两日一日冷似一日的,阿爹有没有升了炭火?脚炉手炉可有备着?天冷再不成吃冷酒,也不好再在院中歇躺着。”
“都头怎得建议呆来?”季蔚琇道,“你新婚之期,这又非你职责地点,归家接你娘子去吧,免得心中腹诽我这个明府不通道理。”
“本来是明府亲随。”何秀才赶紧伸谢,又请人进门入坐,“气候酷寒,长随略喝一杯热茶稍驱寒气”
季蔚琇听他越说越古怪,也去看那女尸脸孔,细看之下,心头也是一惊:“为何我看她也觉似曾了解?”他自小过目不忘,又擅画,认人比之沈拓更胜一筹。
何秀才感喟一声,见季长随描述不俗, 却又是下仆打扮,问道:“不知这位是哪位的掌家?特地送了小女归家。”
季长随被说得赧颜,嗫嚅道:“还不准白想想?”又道,“那何秀才酸腐,又执于妻儿情爱。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秀才却只顾念着亡妻不二娶不纳色,半个子嗣也无,何小娘子还是收养的。堂堂男儿,岂能拘泥后宅妇人之间。”
那边季长随送了何栖归家, 他见何栖行动风雅,毫无缩手缩脚之态,不免在心中猜想:贫户小家, 不知那何秀才是多么样的人物才教养出如许的女儿来。郎君平常常说, 高人隐士遁居贩子山野, 说不得这个何秀才也是个高人。
季蔚琇接了执笔小吏所录的小记,道:“年青女子,身过五日之久,家人未曾找寻报官。标梅之年,又非黄花,良家好女定已婚嫁,家里岂有不找寻的?除非是家人失手打杀,一家同谋将事掩了。要么是声色女子或妾侍之流,前者迎来送往,身委风尘,倡院花楼怕事,自不会张扬;后者贱妾通房,顺手买送,不过家主片言,打杀了往河里一丢,谁与报官起案?”
何栖扶了何秀才坐下,解了大氅倒了一盏滚茶递与何秀才:“阿爹还说我思虑太重,我看阿爹才是思之过虑。我们得过之,且过之,事事都往背面想,哪另有甚么兴趣?人之最后,双目一合,黄土一掩,功名利禄、后代伉俪都是一场空。若真要如许想,除了削发,皈依佛祖,可另有甚么盼头?黄米粥香,清茶淡酒,晨雾暖阳,四时花开,情面冷暖……酸也好,甜也罢,缺一不成,方是此生百味。”
又想着家中还乱糟糟的,事件堆积,为岳父备的房屋虽已打扫,挂了床帐、铺了被枕,只是一色装点也无,未免显得冷僻。
季蔚琇道:“无防,你只说大抵的光阴。”
何栖皱眉 ,直看着何秀才:“阿爹本日如何又旧话重提?本来便说定的事,现下又来忏悔?这让女儿如何自处?
季蔚琇高低打量着季长随,狭长的双眸微敛,戏谑道:“倒没想你竟是‘生前镜里说恩典,身后让妻来扇坟’之流的人物。何公重情重义,到你嘴里倒成了拘泥后宅。”
何栖笑:“阿爹管中窥豹,只见一斑,谁知秘闻如何?”
“你年事不大,学得妇人唠叨 ”何秀才嘴上嫌弃,倒是笑意堆积,“阿爹又不是三岁小童,哪用得着你这般细叮慢嘱的,都好着呢。”
季蔚琇笑道:“你又晓得?虽道大模糊于世,只是人间隐士高人莫非唾手可得?行动之间便让你赶上一个?”
施翎道:“那我去烟花柳巷查探一番,看看是否有失落的娼妓。估计也不是都知、角妓之类的名流,不然恩客浪荡郎君之间早有风声耳闻。”
“你日日在街上巡查,撞见过也未可知。”季蔚琇倒不感觉奇特,道,“只是你平常所见之人,南来北往,不计其数,仓促一眼,几面之缘,哪能记得起来。”
“何公为人所不为,恰是宝贵之处,你狗眼看人,倒把他看低。”季蔚琇叹,“世上自夸重情之辈,不及何公多矣。”
何秀才点头:“荒唐,总要三朝回门以后再作安排。”对何栖本日回家倒是只字不提。
何秀才道:“就你有这些多思多想。”
沈拓辞了季蔚琇,行到集市,路见有妇人挎了篮子兜售风干的栗子,想着是何栖爱吃之物,掏钱买了一包。妇人福身谢过,头上一朵红色绢花艳艳开在发间。
“多谢长随。”沈拓拱手伸谢,“我手上事毕,明府体贴放我家去。”
季蔚琇点头,又叮咛道:“先去把你这身酒臭熏天的衣物换了去,莫让旁人觉得县里马快都头是个酒鬼醉汉。”
“一叶可知秋。”何秀才目送季长随拜别,感慨道。世家之仆都有一二气度,到底非平凡人家可比。
边走边想,与季长随撞个正着。
季长随听他言语之间很有寥寂之意,不敢再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