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 飨客
荆零雨身边转过一人。道:“细雨。我们走吧。”
郑盟主瞧她展袖遮额半扶鬓。故作姿势。仿佛那边仍长着头发似的。不由得笑着摇了点头。
小晴笑道:“谈笑话。可也真是笑话。本來大唐年间曾有烹茶道。讲究灸、碾、罗、煮。使茶色呈黄绿之色。出的是真味真香。宋时有点茶道。所制茶汤呈白乳状。茶沫成面。并借此鉴定茶质好坏、茶道艺能之高低。故谓茗战。比及了咱大明啊。统统简化。任是甚么茶。甚么水。甚么伎俩。都不那么讲究了。冲了泡。泡了喝。简简朴单‘泡茶道’。嘻嘻。沒了文明。可不就成了笑话了么。”
郑盟主瞧着她吃得津津有味儿。俄然道:“取西贡团龙、秋池茶砚和藤壶來。另有那套滚雪杯。”
郑盟主续道:“前番高阁老的事情一出。打算被打乱了很多。我们要在朝野上展开布局。实现剑家弘愿。江湖这一方面绝对不能出岔子。当今时势动乱。你们要晓得辩白大是大非。以大局为重。常思豪深受秦绝响的尊崇正视。也能够说是秦家未來的二号梢公。此人血心仗胆。豪杰了得。我们大师天然该要多亲多近。”沈初喃几人尽皆点头称是。事情既已禀毕。再无闲话。起家辞职。
常思豪霍但是起:“谁是你的狗屁贤侄。你想找骂。老子可不客气。”
小晴自去阁房取茶具。郑盟主也转回主位。在软垫上盘膝坐下。笑道:“小女玩皮。让少剑见笑了。”
郑盟主悄悄哼了一声。道:“当我是要请你么。”
荆零雨点头:“嗯。伯伯说的是。我爹也说过。茶字是草上木下。人在中间。取的是人在草木间与天然相处。其乐融融的表情。只要喝出了这份表情味道就行了。甚么茶道。都是笑话。”
此时小晴已将两杯茶别离送到父亲和荆零雨手上。郑盟主托杯微微一笑:“请。”
郑盟主哈哈笑了两声。道:“还在瞒我。來者清楚是荆零雨。”
小晴出來送了客。回來将杯盘清算下去。又捡起那串糖葫芦吃起來。
小晴微愕:“爹爹。你茶瘾动了。本日竟舍得动这几样宝贝。女儿可要借光一饱口福了呢。嘻嘻。”
只见那三片叶子仿佛由叶柄入接收着水分。绿色如水洇宣纸般由叶脉处扩大开來。半晌之间规复了朝气。翠色盎然。仿佛春日里刚摘下來的普通。这时小晴已将那鸟巢用白瓷壶水冲过。捏着顶部一个小枝向上一提。暴露洞口。原來这鸟巢也是一只茶壶。壶壁仿佛是先用小藤枝编插成型。又表里糊泥烧制而成。粗陋中透着古朴的趣意。小晴将壶涮过。放入三片叶子。提黄泥壶将热水注入。然后扣上藤壶盖。仍在内里用缓流冲着壶身。
那圆球大要皱皱巴巴。一遇热水突入。立时如花朵绽放开來。缓缓伸展成叶片形状。头绪不伤。非常完整。小晴目不转睛盯着这三片叶子。待到叶脉稍呈绿色。立即夹出晾在砚边无水浅处。只将叶柄仍浸入水中。
一时室中但闻水声微响。浊音动听。令人顿生思古之幽情。郑盟主面带笑意闲闲相候。荆零雨心胸等候目不转睛。
常思豪扫了他一眼。低头又瞧瞧这一小汪茶。皱皱鼻翼。嗤地收回一声冷哂。扬起來往嘴里一甩。把杯还给小晴。
荆零雨接杯闻香时便闭起眼來。是以沒有瞧见常思豪的行动。轻呷之间。只觉热流入口舒暖自在。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要跟着香起來、暖起來。享用很久。收回长长一声感慨。这才展开眼睛赞道:“藤壶冲滚雪。秋池起团龙。这茶家四神物。公然不负其名啊。”
厅后荆零雨拍动手儿。现出身來。轻笑道:“郑伯伯明察秋毫。细雨可真是服了。”
常思豪喝得很急。当时并沒感遭到甚么味道。但是香茶入腹。气返重楼。现在也有了一种知心暖肺的舒畅。感觉这茶确切非同普通。但听她们如许大谈讲究。心底又颇不觉得然。淡淡道:“甚么茶叶、茶具。我是不懂的。我只晓得渴了有口水喝便成。你感觉好就喝你的。可也不消谢我。”
常思豪接过來。只见杯中茶水澄清澈底。直若清泉。闻不到半点香味。仿佛未经泡过普通。更奇者。本身两手虽未颤抖。但是这水却在杯中自行流转。构成一个小涡。边沿处滚雪翻银。浪花朵朵。似一片自有潮汐起落。缩小了千万倍的陆地。
荆零雨道:“哪有。侄女儿在内里。每天想的都是郑伯伯。我就想啊。郑伯伯是胖了呢。还是瘦了呢。照说您每天措置的事太多。必是瘦了。又一想。有小晴在身边照顾您。哎。那是多么知心的大闺女啊。俗话说。闺女是爹的小棉袄。嗯。必定是服侍胖了……”
小晴道:“咦。我只听过闺女是娘的小棉袄。甚么时候又变成是爹的了。”
常思豪瞧瞧她。瞧瞧冲水的小晴。眉头微皱。颇不耐烦。
常思豪用鼻音冷冷陪了一笑。不再出声。
过了一会儿。小晴搁下泥壶。又取白瓷壶冲那四棵小白菜。水流到处。嫩色盈盈。常思豪原偶然看。此时方才瞧出那是四个浅浅的小玉杯。只不过雕成了白菜的模样。小晴将这四个小杯一字排开。提藤壶柄略倾。水出如线。腾空三沥。略覆杯底。她放下藤壶。翘指捏起小杯。挽花略涮。一一将水泼掉。这才侧壶口对向无人处。正式斟茶。每杯只斟到二分即止。捏起此中一杯。双手呈奉。先送至常思豪面前。荆零雨在旁用心正襟端坐。笑着等她服侍。
小晴嘟了嘴道:“吝啬鬼。莫非你要单独享用。却让女儿在一边瞧着。闻香止渴。”郑盟主道:“混闹。还不把两位朋友请來相见。”小晴道:“甚么朋友。”郑盟主道:“还想欺我不成。你下厅去后。半途步音有变。由原來的安稳。转作短促沉重。忽又变轻。继而脚下踏实。可不差吧。”小晴笑道:“我走路向來跑跑颠颠。那又怎地。”郑盟主道:“今次须与昔日分歧。步音短促之时。乃是发明甚么。向前急赶。步音中透出欢乐之情。忽又变轻。则是怕我发觉。提起了气。脚下变得踏实。便是前抄时东张西望。鬼鬼祟祟。身材均衡遭到影响而至。你向后堂绕去之时。又有两个步音与你的脚步同频响起。固然轻微。岂能瞒得过我。”
郑盟主瞧见她秃顶戴暖帽。虽听过沈初喃的禀报。却也打了个愣神。随即作色道:“哦。原來还在。你不是说甚么也不肯见我么。”
“啪。啪。啪。啪。”
小晴笑道:“秋池茶砚有回春之妙。古藤泥壶有解秽之能。滚雪杯夺造化之机。团龙茶凝六合之神。但是若缺了一样东西。亦冲不出这等好茶來。”荆零雨出现眼白望着屋顶。眸子转了一转。俄然落下:“是水。”盯着她道:“莫非你取了郑伯伯收藏的腊雪水。”小晴嗔道:“甚么他的收藏。明显是我攒的。他白白拿去待客人。我倒喝不着。”荆零雨眼里闪出光芒。甚是欣喜。道:“平常雪花都是六瓣。而腊月雪则是五瓣。腊雪当中。又以腊月十五夜子时。六合阴阳交泰时所降的雪为最好。其性寒凉内敛。能将茶香含住不散。今次亲口得尝。公然不虚。”又冲身边一笑道:“郑伯伯这些茶家宝贝是外邦朋友所赠。平时少见动用。沒想到我明天借别人的光。倒一饱了口福。小黑。这可得感谢你哩。”
小晴干巴巴地眨眨眼睛。仿佛脑中缓慢转着弯。
“呸。”
郑盟主道:“來人之一的步音漂渺轻巧。较着带着恒山派的陈迹。虎履和小川的步子是如许么。荆零雨要替他表哥查明本相。天然要到案发的地点。莫非还能到甚么不相干的处所去查。她晓得沈初喃回來后必会向我禀报。岂能不趁夜尾随而至密查真假。但她又知我耳音活络。不敢靠近。常日里你二人友情最好。常常结合起來游戏别人。她入总坛。信得过的还能有谁。你刚才去而复返守在厅外密查。必是受了她的拜托。如果以常态走路。倒也罢了。恰好提着气加了谨慎。反而暴露马脚。”
常思豪冷冷道:“我久居边城。深受番邦凌辱之苦。碰到外族入侵。当然是有一分力便使一分力。军旅当中。如我这般的人放眼皆是。更不知有多少好男儿荒山为冢。草掩残躯。未曾活着间留得一个名姓。这些人里。有的武功或不及我。但各自胸中那一腔热血却不比常或人冷了半分。若论豪杰二字。除了他们。别人又有谁能当得。我自认不是甚么豪杰人物。但偶尔想來。这世上多的是无耻虚假、豪杰自命的小人。嘴里头境地纷飞。牛皮乱吹。背后行的倒是肮脏之事。大要侠剑客的申明在外。公开里却靠近官府谋结权益。干些肮脏活动。如许一算起來。我在军中虽只充马前一卒罢了。却也自发着比这些人强很多了。”
“哈哈哈。”郑盟主道:“常少剑说话真是直率。來。请來近坐。”常思豪不再理他。只是想走。荆零雨使个眼色笑道:“小黑。你也不消太客气。今儿这雪下的不小。我们來之则安。也不焦急的。跟郑伯伯讨杯茶喝聊谈天儿。”小晴也笑道:“是呢。是呢。这么大小我。还内疚。自家人客气甚么呢。快來坐下。我去泡茶。”说着过來拉了常思豪胳膊。帮他款衣褪鞋。常思豪神采不悦。但见她一个小女孩如此热忱。也不好说些甚么。只好顺着荆零雨的眼色行事。入厅坐了。
郑盟主意常思豪神采还是冷酷。坐在这儿有一种疏隔开心之感。便浅笑着直了直身子。转开话锋:“郑某在京师早闻动静。说山西出了位了不起的少年豪杰。一出世便斩了聚豪阁八大人雄之二。与明诚君沈绿拼了个势均力敌。又远赴大同府助守城防。抵抗鞑靼西侵。水夜跳城。捐躯炸掉尸堆。令鞑子望城兴叹。无功而返。俺答仗铁骑势猛。横行无忌。数十年來何尝受挫。却被这少年率百骑冲营。杀得大败亏输。堪一堪丢了性命。如此豪杰了得的人物。江湖上谁不奖饰。鄙人只以一杯清茶相款。还怕嫌粗陋了些呢。”小晴在侧点着头。笑眼盈盈地打量常思豪。仿佛对这些也早就耳熟能详了。
郑盟主二指摸挲杯缘默听。目中光芒闪忽不定。待常思豪说完。淡淡一笑:“郑某与秦老太爷乃是望年之交。非论是武功还是做人的事理。都在老爷子身上受益很多。百剑盟与秦家数十年友爱往來。同损共荣。亲如一家。大爷秦逸以及当年的五爷秦默都是郑或人的至好老友。常少剑既是绝响的结义兄长。郑某也就讨个大未几客气。刚才贤侄所说言语。仿佛话中有话。既都是净水淘心磊落光亮的男人。何妨讲在明处。”
郑盟主感觉他这势头有些不对。眼神定了必然。却也沒出张扬问疑。见荆零雨还站着。便笑道:“细雨怎不一同就坐。”荆零雨道:“我是带罪之身。盟主家中。哪有我的坐位。”郑盟主作色佯嗔:“癫丫头。方才捧完。又來讽刺我么。”荆零雨这才笑嘻嘻地坐了。这时帘笼起处。小晴背身钻入。手中捧着个托盘。
几女闻言面面相觑。固然也知聚豪阁在逐年强大。却未料在盟主心中。局势已如此严峻。危急一触即发。现在大祸竟只在朝夕之间。到了要顾虑存亡存亡的境地。
郑盟主一笑:“你这丫头。还这么玩皮。在江湖上走这一圈。个头但是窜起了很多啊。怎沒历练得懂事些。”
常思豪在秦家时候。对往來迎送这些事体耳濡目染。也记在心上很多。晓得如何应对。但是现在却面色冷冷。说道:“甚么迎不迎的。鄙人不请自到。闯了你家的佛门。对不住啊。”
小晴叹了口气:“爹爹。你这‘伏地龙’的工夫可真不能再练了。”郑盟主悄悄瞧她。小晴道:“你知觉这么活络。竟能从步音中判定出女儿的心境和身材姿式。半分不差。再练下去。只怕要变成妖精了。”郑盟主道:“你这孩子。整日里沒个端庄。还不请那两位朋友出來。”小晴道:“甚么朋友啊。你这回倒猜错了。奉告你吧。好不轻易了局大雪。刚才小虎和小川两位哥哥找我來玩打雪仗。我说初喃姐和爹爹正在筹议大事。以是奉告他们轻声退去了。明早再來玩。”
荆零雨嘻笑道:“啊。对。闺女嘛。确切是娘的小棉袄。不过。也是爹的小坎肩儿啊。小棉袄小坎肩儿一样的和缓。不分相互。”
郑盟主搭眼扫去。只见此人生得端倪棱岸。栗色皮肤黑中透红。一对眼白泛亮生蓝。衬得眸瞳恍若黑星。随随便便这么一站。却显得气壮神雄。浑身高低披收回激烈的雄性味道和非常畅旺的生命生机。看在眼里。不由悄悄赞了声好。又见他腰间挎一柄长刀。白沙鱼皮鞘。银龙吞口。柄上盘花。雕工邃密。一望便知是秦逸的“雪战”。当下起家笑道:“常少剑雪夜光临。郑某未曾远迎。失礼之至。”
沈初喃和于雪冰都略有见怪之意。将目光向罗傲涵投去。怨她说话直硬。语气有些冲撞。
荆零雨故作忧容道:“标致的女孩子走到那里。都有人殷勤照顾。侄女儿也想要历练历练。偏沒赶上这机遇。也忧?着哩。”
郑盟主手抚膝头笑吟吟隧道:“哈哈哈。本來么。解渴的东西。花腔过量。也确是不堪其烦呀。”
她來至厅中。面向常思豪跪下。将托盘放在几上。托盘中有一只倒扣着又糊了泥的鸟巢。中间是一只黄泥壶、一只白瓷壶、四棵胖墩墩桔子大的小白菜、一个极小的竹筒、一支竹镊和一方玄色石砚。常思豪瞧那鸟巢有些奇特。也不言语。只见她提起白瓷壶冲刷了石砚。翻开竹筒用镊子谨慎翼翼夹出三个褐色圆球來放入砚内。又提起黄泥壶來。这泥壶边沿有一圈荷囊炭室。仿佛莲瓣包蓬。内里盛有橄榄核炭。蓝焰绵绵幽幽。恍若莹光。故而虽离炉火。内里水还是滚蛋热烫。她往砚中注入少量。顿时热气蒸腾。
郑盟主并不在乎。呷了口茶。缓缓道:“据传聚豪阁之前多次派人与秦家联络商讨归并之事。秦浪川在日。始终回绝。加上袁凉宇的事。直接导致长孙笑迟于今秋脱手。杀得秦家大伤元气。现在秦绝响执掌流派。他固然有少年人的机警。但论智谋武略。想要与长孙笑迟周旋。恐怕还差一些。聚豪阁若卷土重來。威压之下。他们便不弃械投降被其兼并。也有土崩崩溃的伤害。如此。则江湖失衡。聚豪阁必将进一步坐大。将触角直插京西。长孙笑迟野心甚巨。得陇岂不望蜀。兼之江湖多有趋炎慕势之辈。望风归顺。汇川成海。囊括天下之势一成。届时我盟气力再雄。亦难抵挡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