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玄翁,居正亦知徐甚可爱!”张居正解释说,“徐家在苏松也委实过分!”他感喟一声,“但是,存翁乃居正馆师,去国时又当众将家事拜托于居正,道义所及,居正终归不便置若罔闻。”
“你不是有烦苦衷吗?说吧!”高拱以体贴的语气说。
存翁三子,仆已奉托宽假。近乃闻兵道拘提三人,皆已入官,甚为恻然。仆生性子直,语悉由衷,固非内藏怨而外为门面之辞者也。观昨顾绍在京挑衅是非,已执送法司发遣去讫,则仆之本情可见也。兹特略便布意,必望执事作一宽处,稍存面子,勿使存翁老迈受辱苦辛,乃仆至愿也。千万千万!
“咳!叔大你这是何必!”高拱摆手道,“昨日巡城御史拿到几个松江人,言有其事,我随便这么和你十足气儿罢了!”
“呵呵,何事触发玄翁感慨?”张居正笑问。
“叔大的难处,我谅解。”高拱道,“时下国事刚有转机,我也不想让这类事滋扰大局。”他倾身向着张居正,“徐家三位公子都是荫官,不比小民,兵备即便拘逮,也要巡按御史勘问,上月巡按到差时,我即面嘱,对徐府事当予宽假,我再给他修书解之,叔大觉得如何?”说着,展纸提笔,略加思考,写成一函,向前推了推,“叔大,请一阅。”
“呃嗯嗯,这个……”张居正支吾着,平静半晌,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玄翁,蔡国熙到松江,即命令追逮存翁的三位公子。时下门路传闻,倶言此举不是玄翁指授,就是有司承望,抨击存翁。此事,不唯存翁苦辛,恐对玄翁申明也倒霉。是以居正敢请玄翁出面解之。”
“那么别做计算又是何意?另有甚样体例?”吕光像是问游七,更像是自问。
“叔大有苦衷?”高拱用心说,“睡不好觉啦?”
高拱抬头深思着。
“老爷,连这些个事儿都不晓得,小的还敢在都城混吗?嘻嘻!”游七低头一笑道。
“不去想这些了!”高拱边点头边自语道,又顾自一笑,“人间诸多事,不去想,也就即是没有吧!”
游七假装一脸懵懂状,两眼不住地眨着,点头不止。
“哦,玄翁是指这个!”张居正一笑,“玄翁有所不知啊,多子多费,弟甚为衣食忧!”
一上午,张居正都低头不语,似在躲避高拱的目光。
“玄翁光亮正大,宅心平恕,居正更加仰佩!”张居正以赞叹的语气道。
游七点头:“小的啥也不晓得。”
“叔大惶甚,是不是不该说破?”高拱自言自语了一句。
“哈,不会吧?”高拱仰脸一笑,“你徐教员比来不是给你馈送了很多吗?那里还要为衣食忧!嗯?”
“叔大,来来来,我有事要说。”阁议甫散,未走出中堂,高拱就叫住张居正,带他进了本身的朝房,三言两语把拿获徐5、顾绍之事略述几句,解慰道,“叔大不必介怀,不过是小人告讦,我是不信的,已嘱巡城御史,执顾绍付法司解回;至于徐五供词,我已嘱王元宾不得词涉叔大,你尽可放心!”
“是有件烦苦衷。”张居正蹙眉道。
窗外刮起了大风,“呜呜”的叫声令人悚然,那边未关严实的门窗不时收回“哐啷哐啷”的声响,搅得民气烦意乱。
高拱思忖半晌,决计把话挑明,免得憋在内心难受,也有失知己之道;但他又恐冒然说出,伤了张居正的自负,遂以打诳语的口气道:“叔大,造物主偏疼得狠呐!”
“少油嘴滑舌!”张居正呵叱了一声,旋即换了语气问,“迩来和徐爵常走动吗?”
吕光起家,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一锭银子,递给游七:“嘿嘿,管家辛苦,归去禀报太岳相公,多谢了!”游七推让了一下,还是接住了。送走游七,吕光伏案疾书,又把一个主子叫到面前,叮咛道:“快马飞报存翁!”
高拱展转反侧,不能入眠。王元宾转述的顾绍供词,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反复着。他又想起复出回京后赵贞吉的一席话,想到房尧第转述的邵方的瞻望……他披衣下床,在室内盘桓,自言自语着:“叔大别吾三载,乃不能进德,遂成斯人乎?”说完,又点头,黑暗中,当年阿谁跟在他身边,以渴盼、敬佩的眼神向他孜孜请教的年青人的形象,蓦地闪现在面前。
“哦哦……”张居正如梦方醒似的,“时候已到,该开议了,择机再说吧!”言毕,抱拳见礼,慌镇静张回身进了阁门。
“叔大,你刚才说有件烦苦衷,何事?”高拱问。
高拱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你看啊,你张叔大一人就得了六个儿子,而我却一个也没有嘛!”
“游七——”一进家门,张居正神情烦闷,没好气地唤了一声。游七躬身应对,张居正却不再说话,顾自往书房走,进得书房,方指着游七道,“你,这就去找吕光,知会他,我已在玄翁面前再三陈情,玄翁对我已有微嫌,徐府事,我会极力,但也请存翁别做计算。”游七刚要走,张居正又叮嘱道,“不要让外人晓得,见了吕光,也不准多言!”
张居正拱手至额,道:“毕竟是玄翁光亮!”
张居正脸上的笑容遽然间僵住了,楞了半晌,俄然举起右掌,寂然道:“居正敢对天发誓!”他停顿了一下,“若我张居正,受了徐华亭的贿,让六个儿子,一天内死光!”
张居正把纸笺倒过来,低头阅看:
游七骑着毛驴,一起小跑,到了吕光的住处。这是吕光赁住的一所民宅,在胡同深处,只要极少人晓得,游七即此中之一。听完游七的转述,吕光两眼一瞪:“微嫌?这么说,姓高的是要下狠手了,连太岳相公说项,也让他起疑了?”
话是这么说,可张居正的内心,却很不是滋味。颜面,是他最看重的。他穿着一贯讲求,甚或常常还要涂些香料,总以俊朗儒雅,文质彬彬示人,要的就是颜面。现在被人攥住把柄,仿佛白雪熔化,洁白袒护下的浑浊遽然坦露于外,粉饰已然来不及了,情何故堪?他感到,这一天,是他自入仕以来最难过的一天。
张居正神采惨白,喘着粗气,神情局促,不发一语。
“去吧去吧!”张居正摆手,烦躁地说。
“冯寺人的管家徐爵?这个…老爷一贯不准小的出去交通的。”游七抓了抓耳朵,“再说了,小的总感觉,徐爵见多识广,小的怕他看俺不起嘞!”
次日一早,高拱在文渊阁前下了轿,影影绰绰,就瞥见张居正在前面盘桓着,远远地迎了过来,拱手道:“玄翁,睡得可好?昨夜的风好大啊,吵得人不得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