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且看金城留晚照
“胡涂！”郭岭的手“啪”的一下拍在桌上，“嫁入柴家？你们是嫌郭家性命太长了吗？”
“起棺，请仙者棺木归府。”
郭府的守丧丁忧在葬礼过后被提上日程。老叔祖郭岭利落定夺：长房两子不成能都去坟前结庐而居，宗子守璘侯在府中措置守丧期大小琐事，次子允恭分开府邸孤身前去祖陵，代兄尽孝。
一声“叔父”喊出口，两位久别故里，扶棺归葬的侄儿便难忍心中悲怆，当着浩繁宗族亲故的面失声而泣。
存亡无常。她生在汴京，长在汴京，故乡在金城，丁忧在金城。将来她又会回到那里？糊口在那里？魂归……在那里？
金城郭氏在北方到底有甚么样的职位？超然卓然，威佑四方，便是朝廷一方督府也要哈腰致礼。
他们正如统统的世家尊者一样，没人会在乎一个小孩子的设法，天然也没人问这个孩子：我们给你这个安排，你情愿吗？你欢乐吗？
“你甚么？老夫说你不该该？”郭老爷子瞪圆了眼睛，盯着郭守璘一字一顿警告，“太宗天子大行都要遗诏薄葬，你们竟然敢拟那么长的随葬单？莫要觉得天高天子远，老夫奉告过你们谨言慎行！谨言慎行不是只做给京里看。在金城一样，别觉得朝廷现在不闻不问，它就真一向不闻不问。哪天它若想闻想问了，老夫看你们如何办？”
郭守璘寂然拱手：“侄儿不敢。”
郭允恭赶紧应是。
“你懂甚么？”郭岭打断他的话，斜睨他一眼，嘴角挂起一丝嘲笑：“不杀柴家子孙？那是柴家不造反才行。哪天如果官家要清算他们，不消真造反。只要有人揣摩上意，捕风捉影参上一本，就充足柴家三族具损！”
郭守璘上前一步，还不等答复，郭岭又说：“你们返来，这丫头功课是不是要落下了？她本来那先生跟着你们北来了？”
老叔祖眯起眼睛，扭头瞪向郭允恭，皱着眉，厉声喝责。
话落，郭岭就扫了眼夏氏，算是把这事交给了她。舒窈则默站在一旁，没有涓滴说话的资格。
舒窈心头一紧，手握在袖中，一样严峻绞起。
郭岭的目光照在她身上，让她如芒在背。那支龙头拐杖一下下落于地砖，“咚咚”作响，就如她此时疾擂不断的心鼓。
“叔父！”郭允恭一步当前，拦在郭岭与舒窈之间。
“毁约悔婚？如何对待？”郭岭冷哼一声，拐杖“咚”得一下立在身侧，“没有互换信物的婚约还算哪门子的婚约？既然没有婚约，又何来悔约？允恭，没事儿不要往本身家身上泼脏水，郭家还没你说得那么不堪！”
姆妈疼她身材病弱，偷偷将车帘翻开一角，指着城内街边一排挂白幡的饭庄酒楼对舒窈讲：“看，二娘子，这就是金城。外头那些挂白幡的商户也是在记念我们的老太君呢。”
他们不会问，也不需问。因他们是她的叔祖、伯父、父亲。森严礼法下，她的将来握在他们手中，祖母生前遗命也握在他们手中。哪怕祖母生前定夺勇敢，现在只要叔祖轻飘飘一句话，祖母曾经志愿便能够烟消云散。
“叔父多虑了。”郭守璘微低了身，缓声说道，“您忘了皇明圣训里有一条是：不杀柴氏子孙？不管是哪个官家，坐上阿谁位置，为彰显仁德必定都优抚柴家。故而侄儿觉得，大宋江山但在一天，柴家便可安乐一天。以是……”
“老二，你也不要怨老夫偏疼。让你去守陵，是为你今后铺路。”当着百口人的面，老叔祖这句话说得中气实足，掷地铿锵，瞧那阵容涓滴不像古稀之年的白叟。
这份迷惑并没有持续。等车至府前，郭家在金城的宅邸便给了舒窈答案。那所七进七出的豪华院落，绚丽寂静又带着代北修建独占的粗暴之风。它门前侯立致哀的不止有郭府故旧亲朋，另有一排排应州府衙，金城府衙的大小官吏，乃至金城太守也在此中。
“不消寻了。”郭岭大手一挥，决然道，“老夫这里有小我，文武兼备，博学多闻。并且此人医术精通，让他过来，给阿瑶发蒙，顺带为这孩子调度调度身材。”
蟠龙桥对岸已悄悄鹄立着几百人，各个白衣孝服，经幡素带。当前那位是名年过七旬的老翁，长眉白髯，精力矍铄。他在队中并无多少行动，但是顿时而行的郭家众儿郎们却在看到他的那一刹时翻身而下，走蟠龙桥徒步过河。
他视野穿过舒窈，直直盯住她身后的人。
“这是允恭家的丫头？”郭岭指指舒窈，转问郭允恭。
话落，老爷子扭头不管他，转而环顾向四周，目光一一落在小辈们身上。长房的孙儿辈除了老迈郭中庸、老三郭中和这几个年长的在北方为官，他常常得见。其他孩子要么在都城读书，要么是退隐江南，见面机遇并未几。特别阿谁最小的丫头，他畴前都没见过。
“谨言慎行，谨言慎行！老夫警告过你们多少次了？你们如何就是记不住？柴家是前朝皇族不假，尊玉面子也不假。但这尊玉面子是谁给的？官家给的，哪天官家如果主张一改，变卦了。那柴家就只能跟南唐李重光一样！”
三十年宦海沉浮，去乡离井，郭氏长房在都城朝堂调停，有权贵尊荣然酸楚自知；宗老亲故们于金城夫役运营，甘心守驻。他们护祖宗应州遗威，服河东一方王化，成为长房在朝廷最耸峙不倒的背景。
“贤侄媳退下。让她本身过来。”郭岭态度倔强，手一抬，制止住夏氏，“在我代北，五岁娃娃敢上马，七岁丫头能挽弓。在本身家见小我，还用得着大人牵领？”
他为女儿焦急的分辩：“叔父，如此手札，岂不是我郭门毁约悔婚？今后阿瑶长大议亲，旁人将如何对待？”
郭允恭仓猝站起家，看着郭岭答复：“叔父，为人子者，为人尽孝，自当侍死如生。兄好处理碎务本就在我之上，叔父这般决定侄儿未曾感觉那里不当。”
夏氏从速起家，牵着舒窈就要到郭岭跟前给老爷子存候问礼。
郭守璘眉头拧起：“叔父，这是何意？”
姆妈摇点头：“并非满是。郭家在此运营多年，金城百姓戴德戴德。凡遇府中红白之事，金城贩子间必有此景。”
但是出乎舒窈的料想，那日祖陵下葬，陵下地宫翻开，跟着棺椁，进入墓室的陪葬却仅仅只是伯父与父亲筹议随葬品的二分之一不到。
“甚么？”郭岭眉头一下蹙紧，拐杖“咚”得敲上空中，转盯郭允恭问，“你说一遍，你母亲筹办将你女人许配谁家？”
“写信奉告郑国公府，就说鄙府有丧，丁忧三年中变数不知凡几。为免迟误贵府公子毕生，柴郭两门前约取消。”
郭允恭被诘责得一头雾水，看眼郭岭才谨慎翼翼答复：“母亲生前是想把阿瑶许给郑国公府柴家。”
这一句终究出口，舒窈惶然昂首，难以置信看向说话人。
汴京自有繁华，但是那边毕竟不是他们的家。
“好好一个丫头如何被你养抱病病歪歪？瞧这小脸又瘦又憔，哪有娃娃该有的水灵样儿？”
墓室落闸，舒窈随世人起家。
他们这算到家了。
郭岭听后如有所思：“倒是苦了娃娃。这么点儿孩子跟你们舟车鞍马的。现在到家，得好好歇歇，补补身子。守丧你们大人不能沾荤。孩子小，恰是见长的时候，别把甚么端方都套上。转头叮咛厨房多点眼力劲儿，别弄差了炊事。记着没？”
郭守璘面露遗憾：“本来的女先生留在汴京，未曾随我们到金城。侄儿正想和二弟筹议，如何在金城为阿瑶寻个发蒙的先生。”
舒窈暗吸口气，手指藏在袖中，掌心汗湿，严峻非常——她在等候着老叔祖宣判。她曾经对柴家小哥哥的运营，祖母曾经对她订婚柴氏的遗言，都在叔祖一念间。
舒窈闻言心中暗叹：本来她从不显山露水的家属在金城竟有这般显赫职位！一家有丧，满城素白。放眼天下，这到底是一个甚么样的存在？天子又会如何对待他们家？
“这……尚未互换信物。”
“侍死如生啊？”郭岭老爷子扫视了眼世人，口气奥妙地反复了四个字，转向郭守璘问道，“你也这么想？你们哥儿俩是不是在内心抱怨老夫？嫌老夫多管闲事，将你们母亲随葬品中珍宝玉器的分量减半？”
这就是人的葬礼。生前赫赫九重光荣，身后不过淡淡一抔黄土。
郭氏一族，一脉是伸向都城的探路开锋剑，其他则是恪守应州的坚甲钢铁盾。
郭允恭从速上前，解释道：“叔父有所不知，阿瑶她来前曾大病一场，病未病愈便忙慌北上。一起劳累风尘，身材不免会……”
叔祖的拐杖在敲击了几十下后，猝然停驻。
“你母亲那是妇人之见！”郭岭直起家，绕过面前的舒窈，在厅中快速踱了几步，“两家可曾互换信物？”
舒窈展开眼，口中沙哑道：“这些……都是郭家财产？”
四月廿七日，金城细雨。
郭岭眯缝起眼睛，伸手对舒窈招了招：“过来过来，让叔祖看看。”
郭岭手捋髯毛，目光锋利地把她打量了一遍。不错，这丫头端庄慎重，礼节全面，看起来是个机警人。只是……
郭守璘直觉叔父话后埋没深意，在揣摩半晌后，他才缓缓开口：“叔父，先妣生前想将阿瑶许配给郑国公世子。”
舒窈心头出现一丝惊骇。惊骇这类苍茫的未知：在一群宗族长辈，当着她的面，会商着她的毕生事时，她连一句话都插不上，连本身运气会被变动至何妨也无从晓得。
郭岭摆手打断他：“算了。这事不怪你。要怪也只能怪这几年官家胡涂。帮衬沉科学甚么“天书”、“吉祥”，胡乱折腾。政务不整，上行下效，京里几小我还记得太宗丧葬俗例？你有忽视，也在所不免。”
舒窈伏跪在地上冷静地数着：七色丝绢帛绡，绫罗绸缎各二十匹；金珠珍宝二匣，祖母生前凤冠霞帔、绣带披帛两箱；红珊瑚九大件，绿翡翠九大件；夜明珠五十串；赤金链七十条；紫英簪、白玉环、八宝钗钏各两匣。龙井茶饼二十箱，蓝桥风月五十坛，古玩书画五大箱。残剩诸箱为祖母生前所用所喜之物，一担担搬进地宫，被墓门封遮，被黄土袒护。
跟着司礼人一声清唱划破雨天寥寂，两队逐步融一。悲声切切，痛哭奄奄，如一弯长流缓缓汇入金城。
舒窈按捺情感，垂眸低首。
到他跟前，舒窈的伯父与父亲寂然撩袍，俯身而拜。
她的祖母，平生煌煌八十年，就如许跟着灰尘一点点袒护在墓室之下，再寻不到一丝陈迹。
“但是叔父，母亲活着时已经……”
郭允恭一下顿住，神采惨白，讷讷应了声：“是。叔父经验得是。侄儿……写信就是。”
舒窈坐鄙人首，听着本身父亲的答复，她抬头看了看郭允恭，脸上暴露浅浅的笑意。
相辅相成，相偎相持，才得家属百年光荣，门阀累世。
郭岭面无神采拄着拐，在门边望着舒窈，似低头深思。
回家？
面前的老者有与汴京出世人截然分歧的口音，官话从他嘴里说出带着北地特有的刚硬厚重。虽铿锵如铁却让一起风尘的郭家世人刹时红了眼眶。
郭守璘从速躬身垂首：“叔父息怒。是侄儿思虑不周。觉得在金城就……”
向来没有哪一刻让她像现在如许认识到本身的薄弱与强大。落空祖母的庇佑，分开熟谙的汴京，她在陌生的故里，在疏离的叔祖面前，她甚么说话的分量都没有。她俄然认识到，在汴京的府邸里，她之以是能够横行无忌，肆意奸刁，不过是依仗了老祖母对她的无穷宠纵。丧失了祖母的撑靠，她实在战役常的世家女儿无甚不同。
她呢？
“叔父，我……”
“这你不消管，老夫自有安排。你先跟老夫说说，你们先前给这丫头议亲的是哪一家？”
父亲并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他太实在，实在到很少去想表象背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如许的他能够不敷剔透聪明，但是他身上却也有难能宝贵的东西：比如结壮，比如本分。
“叔父，如许小我来府上教女门生？他……真能屈尊？”郭守璘声有游移。
世人正不知他因何不愉，却见郭岭将拐杖“嘭”的一下砸在了桌面上，瞪着在坐诸人痛斥句：“胡涂！”
舒窈听话，敛衽低眉，悄悄走到郭岭面前。声音软缓对他施礼问安。
郭岭在金城，职位尊崇，言谈举止皆如号令般说一不二。眼下点名让舒窈上前，满屋人士也无一人敢吱声。郭老爷子向来脾气暴躁，脾气刚愎。敢违逆他，莫管是子侄还是儿孙，他手里龙头拐杖绝对不会容下。被他敲了身上，就是丁壮男人，不伤也得疼两天。
如此恢弘的规格，如此哀荣的葬礼，若论随葬仿佛亦该丰富非常。
它府中柴老封君丧事，在乡梓三日停灵里，记念之人络绎不断。直到停灵期满，郭府诸人扶棺下葬，送葬的步队上至官员士绅下到百姓百姓，还能蜿蜒数十里。场面之庞大，让初次经历殡葬事的舒窈不测万分。
只要这里才是。这里归于最北的河东路，大宋江山十五路，唯独它东接大辽，西临党项。圣朝军州四百所，只要他们的应州南扼龙首山，北据雁门关。下可抵洛阳，赏西都风景；进可入汴京，观中原人文。
叮嘱完舒窈炊事，郭岭转问向大侄子郭守璘：“前段时候你们来信说要给这丫头订婚？订的谁家？谁做主议的亲？到哪一步了？”
“不敢？那就是另有怨气喽。”郭岭神采淡淡，目光却突然锋利盯向两个侄子，眉间模糊聚起怒意。
一场下葬，死者已矣。生者犹存。
舒窈还是坐在车驾中，被四周氛围所染，她心头又一次出现闷闷酸意。按端方此时她也要哭灵。然旅途未完，大病初愈，她早已没有嚎啕的精气神儿。只能倚靠在姆妈怀里，闭目翕唇平复本身起伏情感。
“起来。”郭岭老翁伸脱手，一边一个将侄儿扶起来，眼望着还跪倒在地的侄孙们声音沉缓地开口：“孩子们，起来，都起来。进城吧，家里都已筹办好。我们……扶灵回家。”
他话落，满室具静。
非她多疑，实在是老叔祖语出变态：一个文武双全，精通医理的人前来给她发蒙？大材小用临时不提，他此举当真只是为给她调度身材？
北方初夏微凉，风习习刮过树荫，掀起舒窈孝衣的一角。舒窈侧过脸，沉默垂眸，回望向祖母的陵墓：祖母跌宕平生，历经五帝，最后归宿在这里。
雨中，舒窈一家的归葬车驾终究行至护城河边，停驻蟠龙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