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十一)
独领一镇后,生杀予夺的美好滋味令史思明食髓知味,唾手可得的从龙之功也令他不再对安禄山唯唯诺诺。故范阳军举旗南下之际,史思明并未服从安禄山一同起兵的聘请,而是坐山观虎斗。若唐军节节败退,平卢军将西进云州,渡河杀入关中;若范阳兵力有不逮,史思明不介怀带领三万精锐直捣幽州!
沙土能灭烈火油,醋也有近似服从,此等核心奥妙王正见天然晓得:“汝带人速去取醋,某先去找霨儿。”他伸手猛地挖了把湿淋淋的泥沙,洒在铠甲之上,决然冲向火海。
“会水的,快下水救素叶海军。其他人,随某去救霨军使。”嗓子沙哑的王正见略加踌躇,便有了定夺。
与口若悬河、长袖善舞的安禄山略有分歧的是,罕言寡语的史思明并不善于凑趣下属、交代同僚。并非贰心智愚笨,而是其七窍小巧之心皆用在对阵破敌之上。可正因为此,史思明升迁之途比安禄山要慢上很多,直到李林甫与王正见联手发起出将入相,他才幸运从朝堂乱斗中捡得平卢节度副使、知留后事一职,并凭借上风头正劲的盛王。而当时安禄山早已兼范阳、河东节度使多年,并被敕封为东平郡王。
“父亲……”王珪忍不住抱怨道:“某小有斩获后正欲鸣金,霨弟却强令全军追杀,导致素叶军堕入叛军的骗局。”
“汝不是安然无恙吗?”王正见咳嗽数声。
一颗巨大的火球吼怒而来,狠狠砸入行宫后院,顷刻间,王正见一行的来时路被烈火断绝。
“珪儿、霨儿!”
“某誓死跟随节帅,岂能畏难而退!”牙兵急道。
“霨儿?!”在间隔后殿百余步的处所,王正见终究模糊瞧见个少年,一动不动倒在火势渐熄的廊墙脚,甲袍上到处冒着火苗。
“节帅,前面火势太猛……”一名牙兵担忧道。
“祸莫大于轻敌……”王正见抹去嘴角的血丝:“平卢军南下以来未经恶战,兵力甚为划一,虽在睢阳城下受挫,然其人马折损亦有限,且史思明老谋深算,退兵之际必留后招。珪儿轻敌反击,殊为不智。”
“老了……”烟尘散开,咳嗽不止的王正见捶了捶腰:“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找到霨儿,不然如何向族兄交代……”
“节帅,他死了。”忽有牙兵道。
“尔等可退出行宫,不必随某涉险。”王正见淡淡道。
北庭牙兵见状,仓猝挥刀堵截战袍,裹起沙土,保护主帅奔赴火场。
“救霨儿乃吾之私事……”王正见摆了摆手,决然向前。
轰隆一声波澜生,烈焰万丈宫阙倾。
“也是个不幸的孩子,若无战役,他本该在黑水河边的草甸牧马驯鹰……”王正见此时已从残存的铠甲辨认出少年来自靺鞨部。
“汝等速速逃命去吧……”神情蕉萃的王正见淡然道:“此天命也,非战之过,王勇自会为尔等廓清保护主帅不力的罪名。”
“万勿如此!尔等留得有效之身,才可助贤人讨贼戡乱,才可助霨儿……”王正见话未说完,蓦地想到,王霨或已早一步葬身火海,顿时万念俱灭、心如槁木。
“父亲大人!”
通济渠东岸树林中,几株石榴树上充满千百朵照眼明的红花,与对岸烛天烈火相映成趣。
“珪儿、霨儿,速来助某!”王正见抖擞精力,大声回应。北庭牙兵喜极而泣,扑火的行动不由快了几分。
眼看王正见一行就要被火苗吞噬,浓烈的酸味扑鼻而来,火势随之受挫。
王正见不顾牙兵禁止,箭步上前,胡乱拍灭火焰,一把将少年翻了过来。少年的脸已被炊火熏成黑炭,细若游丝的呼吸声时断时续。王正见用颤抖的手抹开少年脸庞上的浮灰,才擦清眉眼一片,王正见便知他并非王霨。
鸢肩伛背、钦目侧鼻的史思明比安禄山早出世一天,他们从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两人都是营州杂胡,晓得六蕃说话,长大后一同混迹于互市,担负穿针引线的牙郎。后又一起投在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帐下担负捉生将,均以悍勇滑头闻名军中。
“某率素叶将士连穿数道孔洞,爬上河堤,正巧碰到兄长等人在水中呼救,遂下水救出兄长。父亲大人,行宫尚在叛军投石机射程内,此地不宜久留。”王霨扶起王正见向外走:“史思明之计环环相扣,引而不发背后,是动若雷霆的一击必杀……”
绿荫芳树合,蕊珠如火开。
兴趣勃勃的史思明伸手捻了朵殷红胜血榴花,见枝叶间有子初成,抛下花朵,摘了颗尚未长成的石榴,随口吟道:“三月四月红花里,蒲月六月瓶子里。作刀割破黄胞衣,六七千个赤男女。”
“霨儿!”惶恐失容的王正见,正欲冲进火海,却听有牙兵在宫墙上喊道:“节帅,珪郎君地点的战船也着火了!”
暴风乱帆影,飞火搅流星。
“尔等是如何脱身的?”王正见强忍腰背剧痛,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突如其来的火攻令素叶军防不堪防,行宫内惨叫声此起彼伏。
北庭牙兵不断地挥洒泥土,竭尽尽力毁灭逼近的火魔,保护王正见的安然,饶是如此,王正见的髭须还是被火舌咬掉了大半。
“霨儿!”后殿倾圮扬起的滚滚烟尘令王正见愈发焦灼,他猫着腰,用战袍捂着口鼻,疾声呼喊。
“霨郎君!”柳萧菲的焦灼惊呼,比滔天热浪更早令沉浸旧事的王正见惊醒,他下认识后退数步后举目一望,只见行宫后殿已然化成一团烛天烈焰,半空中却仍然有火球吼怒而来,或砸入楼台之间,扑灭片片火海;或坠入河渠以内,灼起阵阵白雾。
“水……水……”少年痛苦低吟,喉咙里仿佛堵满灰尘。
“父亲,水火皆无情。霨弟堕入火海之时,某翻船落水,也难受得紧。”王珪嘟囔道。
“令父亲大人身涉险地,吾罪深矣!”王霨惭愧不已:“某本觉得将葬身火海,幸而灵光一现,觅得铁链穿墙而出的孔洞,逃出世天。”
“节帅谨慎!”不待王正见感慨完,背后兀然响起牙兵惊骇的呼唤声,他正迷惑间,廊墙轰但是倒。飞身而起的牙兵们挥刀舞拳,竭尽所能反对砸向主帅的砖石瓦木。
“庇护节帅!”牙兵们将王正见围在正中,奋力鞭挞火苗,无法赤焰熊熊、烈火滔天,眨眼间,就稀有名牙兵被烫伤。
漫天灰尘嚣、刺鼻酸味扬。
“王都护,叛军用的是猛油火。”嗅觉活络的柳萧菲早已闻到熟谙的味道:“素叶兵工虎帐带有车醋……”
“黄袍衣……”史思明手上略一用劲,石榴果分裂而开:“轧荦山,汝昼思夜想的就是披上贤人的黄袍衣吧。”
“魄散珠胎没,芳销玉树沉。露文晞宿草,烟照惨平林。”悲哀不已的王正见伸手将少年双目掩上,胸中愈发憋闷,咳嗽不止。
“李晟发明了甚么?”王正见虎目圆睁,他清楚,能让王霨惶恐的事并未几……
“猛油火的气味汝再熟谙不过,怎会不察?”
“父亲大人,汝在那边?”王霨和王珪声嘶力竭的哭喊,在王正见耳中却不啻于仙乐。
“烈火焮天铄地,吾与北庭牙兵左冲右突,始终不得靠近后殿,也未曾见尔从火海逃出。”
“史思明早推测某等会猛攻行宫,故在各殿中藏了数十桶猛油火,待吾军杀入,从通济渠东齐射火球,将大半离宫付之一炬。”
王正见一手搂一个儿子,父子三人捧首而泣。周遭满面尘灰的牙兵们也悄悄松了口气。
“兄长所言甚是,某不该冒然追击。”王霨叹道:“只是李晟传来的动静实在骇人,吾明知山有虎,也不得不向虎山行。”
不时有浑身着火的士卒突入王正见的视线,有的在地上翻滚、惨叫,有的已变成焦黑的尸身,与烈焰和泥土凝为一体。王正见现在顾不得辩白他们是素叶军还是平卢军,他全神灌输于寻觅身形与王霨附近的伤者,既等候又惊骇。
“霨儿死了!?”王正见心一沉,旋即认识到牙兵说的是倒地负伤的靺鞨少年。少年的头被碎砖击中,再无呼吸。
“史思明将木桶封得严严实实,走入殿中某才嗅得一丝异味。”
身形肥胖的史思明摩挲着颚上寥寥无几的髯毛,冷嘲笑道:“骄兵必败,素叶军屡挫范阳军,气充志骄,早犯兵家大忌。本日以后,名动天下的王霨将是平卢健儿的部下败将!”
“节帅何出此言!”牙兵们毫无单独逃生的动机:“某等誓与节帅同生共死!”
猖獗的烈焰若挥动着利爪的巨兽,所到之处,碧树红花刹时焦黑、峻宇雕墙顿时倾颓,转眼间,行宫后殿便轰但是倒,横在渠面的铁索回声落水,黏住素叶海军的蜘蛛网土崩崩溃,只是素叶军的战舰早已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