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满城血(三)
天然,魏破关对于那些名流大儒、落魄学子吟诵的那些劳什子讲究韵律意蕴,辞藻富丽的诗词歌赋不甚感兴趣,因为他压根就听不懂。反倒是郑无袖那小子喜好的紧,常常有新诗词呈现,都会细细点评咀嚼,叹几句“甚好,甚妙”。
城里,都督府,唐书城握刀的手重颤,悄悄道:
尸身平了沟壑,罄了弩箭,北莽那些个攻城的楼车、冲车、云梯也就没了隔绝,肆无顾忌地打击着城阙;一些北莽武道妙手也借机跃上城关,没了玄机弩箭、破元矛等兵器的停滞,北莽妙手一人敌百甲,徒手折横刀,若非有魏破关、肖寂和流字营悍不畏死的阻截,说不得单凭这百十来人,便可夺了这“北莽难翻天”的西流关。
不过,这天下春秋,代代有英豪,终偿还是有人勇于站出来担当这万里斑斓国土,像太祖,像大先生,像无数戍守边关的西流将士。
笑声后,还异化着几声如清风细雨的呢喃:“如果我老魏死了,总有活着的兄弟,能够替我看!”
周学礼是读书人,见不得别人说天下读书人的不是,但他也感觉皇甫多数督那句“江山日月重”说得颇好,这天下,小到家,中到国,大到天下,的确很重,重到没几小我能担当得起。
声音悠远绵长,微微轻颤,一跃而下城头。
为了证明读书人有登城关负江山的气力,周学礼一小我跑到西流关上,顶着骄阳一站就是三个时候,不吃不喝,谁劝也不听,到最后还是皇甫多数督亲身登城赔罪报歉,才总算是消了周学礼的气儿。
巍巍西流阙,几度看夕阳。
以平常有太安城里的学士大儒不远千里来往于此观日揽月,胸中有丘壑,提笔堪负江山色,常常都会有几首辞藻富丽的诗词歌赋传世。
城里见过阿谁落魄游侠儿的人都觉着他活得萧洒,安闲,但魏破关却觉着他是个有故事的人,活得不那么清闲安闲,他请阿谁落魄游侠儿喝酒,酒酣时问了一句。
一眼望去,城关表里,到处尸身到处血,血火映天阙,倒也应了那句“赤色蒸云霞,蔚然连天阙”。不过,那赤色本来指的并不是鲜血,而是万里残阳,但于这西流关,倒是真真正正的万具尸身铸就的万里赤色。
巍巍西流阙,几度看夕阳。
当然,常日里也有一些落魄游学士子来此,观晨晖,揽夕阳,几度深思,几度负手吟诵,嘴里念叨的是日月江山国度,不过,内心想的恐怕多数是功名繁华利禄,吟写几首诗词歌赋,说不得就会传到某位大人物的耳中,一步登龙庭,鸡犬升天。
魏破关昂首,咧嘴一笑:“兄弟们,这西流关的晨光夕阳,我老魏今后替你们看。”
用皇甫多数督的话来讲:“城阙高巍巍,登关难如天,就算登上了巍巍城关,也不见得真的敢站在上面揽江山日月,江山日月重,他们瘦骨嶙峋的身子骨,接受不住!”
从那今后,魏破关再未见过阿谁落魄游侠儿,也再未传闻过他的故事,人们老是善忘的,新的故事总会代替旧的故事,但某时某刻,也总会是有旧的故事,在不经意间,闪现在面前。
现在固然不是夕阳西下,但又有何妨?
城破国土血,旗号烈如霜。
城破国土血,旗号烈如霜。
从半夜攻城开端,北莽人就像是疯了普通,不吝性命,也不知倦怠,前人死,先人继,层层叠叠的尸身早已积满了城外的沟壑,鲜血如河,泛着氤氲的腥味,汩汩流淌着。
在西流关待了两天后,那落魄游侠儿最后出城北去,再也未进城。
“几度看夕阳”,辞锋一转,落日西斜,巍巍城阙,兄弟朋友在城破时死去,几度夕阳无人赏,岂不落寞,岂能无酒?
仅仅三个多时候,北莽死了不下一万多人,而大唐兵士现在也仅不敷千人,以性命换性命,西流关兵士毕竟是换不过北莽的滚滚人潮,谁家性命不值钱,可到了疆场上,谁的性命都能够不值钱。
不过,此中有一个负笈挂剑,衣衫褴褛的江湖游侠儿作的那首狗屁不通,既不压韵也没甚么富丽辞藻的诗,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或者,也不是记得那首诗,而是记得阿谁活得“清闲安闲”的人儿,那多少慷慨落寞的豪杰味道,和那念起诗来带着南楚戏曲中旦角独占的绵长悠远颤音的调子。
不自发地呢喃了一声,魏破关微微有些失神。
一个五大三粗、落魄不堪的男人,恰好能捏着兰花指,唱出了南楚旦角大师方才有的神韵与旋律,惹得小酒馆里的人尽皆骇怪狂笑不已,嚷叫着让他再来一曲,那小子倒也不怵生,笑着跳上桌子,敲着杯盏,捏着兰花指,媚眼轻抛,叮叮铛铛声中,就念叨出了这么一首诗:
西流城阙巍如山,本就是观揽晨晖夕阳的好处所,城关巍峨,四顾郊野无碍,堪可极目,很有几分“大漠孤烟,长河夕照”的雄浑派头,西流揽夕阳,也算是北疆的一大盛景。
话是打趣话,当然也有些贬义,皇甫多数督出身草泽,本就看不起那些个只会矫饰诗词嚼舌根的读书人,一棒子打倒一片,反是惹得读书出身的周学礼非常不满,站在都督府门前痛骂皇甫一介莽夫,焉知真正读书人的浩然与天真。
“巍巍西流阙,几度看夕阳……”
在魏破关想来,或恰是因为那“江山日月重”,才不堪负于诗句辞赋间吧!
魏破关是个粗人,没读过几年书,勉强熟谙几个大字儿,会写本身的名字,这也就够了,用他的话来讲:没读过书,一样能打北莽蛮子。
“顶不住了!”魏破关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望着遍及城关、横乱狼籍的尸身,心有戚戚焉。
常常此时,周学礼都会笑而不语,和太安皇室出身的唐都督手聊天下局势,吵嘴子,飞天龙,每一步每一子就是一条锦囊奇策。
忽而,云层中有晨光青光洒落,清澈温润,一瞬冲淡了蔚然血霞。
但是,西流关终归是军事重地,浅显人平时底子不答应登城踏关,比不得那些高高在上的名流大儒,能够站在西流关上赏日揽月、极目远眺,那些落魄的游学士子只能乖乖站在城关下,仰着头,看日看月看江山,或是视野之限,或是经历之囿,或是心有邪曲,写出的东西终归上不了台面,就像他们这辈子恐怕也登不上西流关一样。
那人喝光了一杯酒,只说了一句:为兄弟们活着,就算是六合间最大的“清闲安闲”了。
继而,魏破关一捏兰花指,用当时那刻酒馆里阿谁落魄游侠儿用的南楚旦角绵长悠远带着颤音的调子喊道:“老肖,带着兄弟们退守都督府,我去拦住他们!”
诗不如何样,但那“江山血”“烈如霜”,恰好有多少壮烈与血气,气堪冲牛斗;
明光不知凄愁,丝丝缕缕散落在城关表里的尸身上,如染青霜,美矣,明矣!
念完唱完,那落魄游侠儿俄然变得沉默无言,喝光了桌上的一壶烈酒,醉倒在小酒馆里,比落第二天醒来时,又高欢畅兴地站在陈旧的桌子上,捏着兰花指,笑着唱着,“清闲安闲”的活着。
周学礼在西流关几十年,几近每天都会站在西流关上揽日月余晖,听吹角连营,却从未作过一首诗词,皇甫大督都常常以此来嘲笑他“有鬼神之谋,却无斑斓文章,白白担了个读书人的名头”。
无声胜有言,魏破关反倒感觉周学礼比那些出口成章、妙笔生花的名流大儒更有学问。
“毕竟还是差了几分神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