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万寿寺之会
很快车马转过玉渊潭,过了南长河,便到了万寿寺门前,眼看寺门之前,早有一行人站立等待,阮元等赶紧下了车,走到一行人前,和大家见礼见过。
那彦成道:“伯元也莫要过分严峻了,实在我刚才所言,也是最坏的环境。你确已比常日谨慎了很多,本日言语,我感觉也不算多。加上你常日奉养君侧,脾气如何,想来皇上是晓得的,不会仅因你本日这些言语,就冷淡了你。但你还是要记着,凡事积少成多,如果今番之事再多来几次,皇上甚么态度,我就不好说了。”
铁保主意未几,但眼看这首诗也只能本身来题,只好恭敬不如从命,道:“既是各位抬爱,那鄙人也不好谦辞了。本日我等七人,正应这七松之数,那么鄙人想着,这诗便从‘七人七松’开端罢。”略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这诗便是:‘七人分坐七松树,巨笔写松如写人。谡谡清风满怀袖,一时同证大夫身。’如何?”
那万寿寺方丈名叫莲筏,和弘旿、永瑆等人都有来往,这时见大家酬酢已久,也主动上前道:“各位大人诗文订交,足见我朝武功之盛。可眼下初秋,气候无常,各位在内里,只恐多有不便。不如老衲先带各位入寺,到了内里,各位如有兴趣,还望各位为敝寺题咏一二才是。”大家也自应了,莲筏便在前带路,将一行人带进了寺中。
永琰道:“阮詹事,你能想到这一节,足见你资质聪慧,今后就不要轻言痴顽了罢!实在想来,你和东甫都是明事理之人,毫不像那些只知子曰诗云,却说不出个以是然的平常之儒。东甫那日讲节用爱人,也特地提到,所谓节用,乃是君臣用度之相节,而非强令百姓节用,百姓如果遇了水水灾害,朝廷自当供应齐备,使百姓无有冻馁之苦。如果一味拘执于‘节用’二字,于施助之时有所克减,便是害了百姓。我厥后每想起东甫之言,都深觉得诫。不知阮詹事对此,又有何观点呢?”
永瑆缓缓道:“前度看花值红雨,小苞湿透胭脂含。目前浓极色反淡,铅华烂漫春犹酣。落日门外散金影,返来冷巷同停骖。平时只传闻阮詹事精于经术,晓得典故,不想这作诗中的遣词用句,也自有一番高雅生香,看来这作诗一道,我勤奋还是太少,正想着本日有空,向阮詹事就教呢。”阮元那里受得起如此奖饰?也只好连声谦辞道:“实在这状物之言,还是结婚王更擅一筹,结婚王‘顿时春山南北梦,耳边寒水古今声。草回原烧青缠动,柳受边风绿未成’一句,也是鄙人所不能及的。”
阮元听了,也一时沉默不语,直到此时,他才垂垂明白,为甚么李晴山、钱大昕等人,会从最后对宦海的一腔热血,变成最后的心灰意冷。甘肃冒赈、笔墨之忌或许只是一方面,宦海上这类相互排挤,无停止的猜忌构陷,一样让那些本性朴素之人难于安身。本身本来已是非常谨慎,可不想在那彦成看来,本身间隔安身朝廷所需的谨慎还差得远。也对那彦成道:“东甫兄,是小弟言语不慎,一时年青气盛,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东甫兄为小弟忧心至此,实在过意不去。”
阮元赶紧应是。永琰笑道:“既然如此,我与你也算同门了。朱中丞在都城之时,曾教我读书多年,我也该称他一声教员才是。”
世人相互看着,那彦成、阮元、胡长龄和刘凤诰是同年进士,资格尚浅,似不能做这编缉之人。弘旿又不在当下,能赋诗于扇的,就只剩沈初和铁保二人。沈初毕竟是汉臣,不敢在铁保面前有所超越,便道:“冶亭大人诗才远胜于我,本日题诗之事,便由冶亭大报酬之,如何?”四位长辈天然都无贰言。
地偏白足静,松老绿阴稠。
永琰道:“阮詹事,我听宫里人说过,阮詹事在入值南书房,经筵日讲群臣当中,最是谦逊。可学问一道,老是要相互参议,方能有所长进,既然阮詹事也是朱中丞门下,本日还望阮詹事不要拘束才是。东甫,这天也不早了,我等便一起前去万寿寺,如何?”
永瑆道:“实在阮詹事名声,我也早有耳闻,常日我等皇子在上书房读书,如果皇阿玛到了,必会将阮詹事大大奖饰一番,说阮詹事行文高雅,而不失于烦琐,立意博识,却又能言简意赅,如此青年才俊,再见不得几个了。本王却也有些贤人之言,久而不明其意。《左传》有云:‘俭,德之共也。’《论语》言及古之先贤,曰:“其可谓至德也已矣。”既然凡是论及德行,便离不开一个‘俭’字,那这‘俭’可否称得上‘至德之事’呢?”
永琰道:“阮詹事无需如此自谦,我传闻过阮詹事经历,你自进士落第,至今也只满三年,便已是三品顶戴,如此升迁之速,近百年里,都是罕见。若阮詹事是资质痴顽之人,只恐天下读书人,个个都要无地自容了吧?不过我记得阮詹事是乾隆五十一年的江南举人,那一科典试之人,但是朱石君朱中丞?”朱珪这时担负安徽巡抚,按清朝常例,巡抚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此职在明朝之前即为御史中丞,故而清人也将巡抚称为中丞。
驯鸽香台集,凉蝉古树收。
莲筏唤和尚取来笔墨,铁保将诗书于扇面之上。大家坐于树下,只觉清风阵阵,院外已渐酷热,七松之下却别有一番舒畅,不由得一同静坐树下,安享这番平静,直过了大半个时候。
弘旿也说道:“实在各位平常辛苦,老夫是有所体味的,本日请各位前来,也并非朝廷事件。只是想与各位一道喝茶观松,以消疲惫,如此,方得老夫美意相邀之本意,如何?”
三度轻舟过,一来方丈游。
到得后山,只见松柏林立,俱皆细弱,想来后园这些松柏,都是百年以上之物,另有很多山石,古朴有致。那彦成悄悄把阮元拉到一块大石之下,眼看大家正为百年苍松巨柏赞叹不已,得空用心于二人,小声对阮元道:“伯元,你本日言行,未免太太草率,如果露了口风,传将出去,可如何是好?”
弘旿听大家扳谈已毕,也笑道:“实在老夫本日邀各位前来,本是因这万寿寺里,风景清雅恼人,想着各位公事繁忙之余,也当寻个安适之所,品一品这京师美景才是。老夫生性疏懒,本偶然于政事,学术嘛,实在也就是点到为止。不想各位肄业之心如此,倒是老夫的不是了。”这番客气话说下来,大家也清楚弘旿之意,一时候纷繁应和,不再多言学问了。莲筏也叮嘱其他和尚收了茶器,一行人分开万寿阁,今后山而去。
阮元听他这话,也不由愣在本地,他晓得此时朝中对峙储之事,早已群情纷繁,可没想到这些纯出于经术之言,也会被人拿来做文章。只好应道:“东甫,实在我想不管结婚王还是嘉亲王,这都是和我第一次讲论学问,他们总不至于成心倾陷于我吧?”
那彦成也笑道:“本来是金门啊,刚才和伯元聊了些家事,一时忘了各位,原是我的不是。瑶华道人最好喝茶观松,这喝茶之事已毕,正要和大家一起观松呢。”说着和阮元一起走到中间松树下,各挑一棵松树坐下了,环顾四周,奇道:“瑶华道人和结婚王、嘉亲王呢?这观松之趣,最为可贵,他三人却去了那里?”
阮元见永瑆言语客气,也安闲答道:“回结婚王,实在下官常日公事繁多,本来也没甚么闲暇。这法源寺间隔下官舍间颇近,故而去过。这都城里下官来过的寺院,除了法源寺与崇效寺,便是本日前来这万寿寺了。”
沈初见阮元和永瑆相谈甚欢,也回声道:“结婚王,阮詹事诗才高绝,老朽但是万不能及的。那日南书房退值,阮詹事出得东华门,随口赋诗一首道:‘紫垣散直半夕阳,残暑迎秋尚未凉。待得上车民风透,东华门外晚荷香。’老朽但是至今还记得呢!”沈初与结婚王夙来要好,实在是但愿他担当皇位的,又与阮元熟悉,故而在永瑆面前多有奖饰之词,实在也是想让阮元和永瑆走得近些。
那彦成与阮元约的是卯正,本来是想着早些到万寿寺,以是即便阮元担搁了大半个时候,一行人却也没早退。永瑆和弘旿都与那彦成熟悉,那彦成担忧阮元不识他二人,便一一先容过了。永瑆也上前主动回礼道:“久闻阮詹事才学,只是常日虽能相见,却不得厚交,实在可惜。阮詹事之前但是去过法源寺?我曾到那边玩耍,见过阮詹事题的诗作。”
那彦成也向永琰称是,一行人便坐上马车,出阜成门往海淀方向去了。永琰问起阮元乡尝尝题,得知是“过位”一节,笑道:“实在这一节恩师和我讲过,眼下讲授最精之作,当是江慎修之《图考》,不过恩师也说,江慎修精研名物,但于申明大义一道,仍显不敷。不想他竟以此为题,想来恩师取士也自是不拘一格了。”
阮元见永瑆言辞,倒是确为诚心,也直言道:“回结婚王,其实在下觉得,这‘俭’确是德行之关头,却并非‘至德’。《大学》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俭’是修身之德,却非治国平天下之德,凡是国事之需,天下之用,皆需充沛,此万民之事,非一人之事,故而不当拘执于这个‘俭’字。”阮元一时想着之前和永琰的扳谈,故而这里只说了修身、治国战役天下当中,“俭”字当如何了解,却没解释“齐家”这类环境。
阮元道:“回嘉亲王,实在朱中丞取士,还是以大义为先,不敢破朱夫子《集注》。只是这过位一节,朱夫子所注不过数十字,如果不得江慎修之言为之相辅,便不能穷究此中之理。读书最可贵处,在于贯穿其意,恩师以‘过位’一节命题,想来深意是在此了。”
实在那彦成还少说了一小我,乾隆此时虽在热河,都城皇子行迹,却都一清二楚,此番出行,也是乾隆默许,永瑆和永琰才气出宫。至于出宫后如何行事,乾隆自也有亲信在旁刺探,想晓得阮元和两位亲王说了甚么,对乾隆而言原是易如反掌。
万寿寺是乾隆多次驻跸之所,故而屡经补葺,殿阁寂静,屋宇林立。自庙门至后殿,共有七进。阮元、胡长龄和刘凤诰都是初来此地,眼看层层古刹井然有序,不由各自赞叹。
乾隆经常驾临万寿寺,留下的题诗起码有三首,这是他乾隆十三年所作,彼时永瑆、永琰、阮元等人尚未出世。永瑆看着这幅字,也不由叹道:
眼看面前共有两个老者,其一身披法衣,乃是和尚打扮,想来是寺中方丈,又一人穿着简素,面料却很精美,看他神采,举手投足之间亦自不俗,当是本次游会的相邀之人弘旿。别的另有个老者,儒生打扮,站在二人身后,阮元晓得是同值南书房的沈初,再前面是胡长龄、铁保和刘凤诰。弘旿身边另有一人,四十高低年纪,打扮与永琰类似,只是神采之间,风采更盛,阮元也自识得,恰是乾隆第十一子,结婚王永瑆到了。
“我听皇阿玛说过,这幅字是他四十四年之前,游历寺中所作。如此说来,这幅字的年事比我兄弟都要大了。想来皇阿玛当日驾临此处,也是政务繁忙之余,偶有半晌安息,才有这‘略参今昔景,门外聒清流’的感慨。云椒先生、东甫、伯元,另有西庚金门二位,各位俱是词臣,虽不预六部政务,可文籍编定,亦是传播百世之盛举。常日劳心耗力,也不在少数了。本日我等便跟随皇阿玛行迹,瞻仰天子之圣德,如何?”那云椒是沈初的号,永瑆以号称之,一时大家也自应是。莲筏奉上清茶,诸人一一品过,俱觉寺中茶叶暗香,令人沉浸此中,一时竟忘了世俗之事。
只是颠末这番扳谈,阮元也看得清楚,面前这个七分随和,三分朴素的嘉亲王永琰,实在是个好学又很有观点的皇子,而非之前群臣口中的平淡之辈。
那彦成叹道:“你觉得本身谨言慎行,旁人就不会别有用心了吗?眼下朝廷,每有言语,必是言者偶然,听者故意。这些年来,捕风捉影,寻章摘句之事,还算少吗?你觉得本身所言,都是孔孟圣哲之道,殊不知这孔孟之道,本就不能无关政事。嘉亲王和你叙及同门之谊,你当时就该当避言其他。他和你相言节用之事,是他身为亲王所该执掌的吗?我当时表示于你,你没多言也就罢了,可为甚么和结婚王扳谈之时,你先引他诗文,后又提及这治国平天下之事?如果那心术不正之人,说你借治平之语,劝结婚王夺太子之位,你又当如何自辩?”
永瑆听了,也点头而笑,道:“阮詹事之意,我清楚了,这‘俭’字只及修身,而不及于天下,故而虽是德行之关头,只是称不上至德。但即便如此,力行俭仆,终是对本身无益之举,本王的了解可还精确?”阮元正想解释,却见那彦成神采竟与之前他和永琰扳谈时非常类似,心中一动,也不敢多言,只好点了点头。
阮元不由感到迷惑,道:“东甫兄,实在之前东甫兄和小弟所言,朝中暗潮涌动,自当谨言慎行,小弟都记取呢。之前与二位亲王言语之间,也只论学问,不谈政事,如何如此行事,东甫兄却还要说小弟草率呢?”
六人听了铁保之诗,也自纷繁称善。实在莲筏身为方丈,原非朝廷命官,但万寿寺乃是敕修梵刹,亦非平常古刹,铁保如许作诗,大家倒也没有贰言。并且大师也都晓得,铁保常日随和,贫乏主意,可江山社稷之事却从不含混。他本日作成此诗,也有劝在坐诸人共同洁身自好,勿要因太子之事各立流派之意,都不肯等闲出言,拂了铁保一番美意。
略参今昔景,门外聒清流。
那彦成道:“他们毕竟是皇子,是和硕亲王,皇上对他们,不能说密切无间,起码也不会因这些经术之语去牵强附会,去数落他们的不是。但你分歧,你一年就从七品升了三品,不知朝廷里多少年久淹滞之人,早就已经对你心生嫉恨。本日二位亲王同日出游万寿寺,他们也不知多少人派了多少眼线在盯着你,你和结婚王、嘉亲王这些话,必定会被他们拿去牵强附会一番。到阿谁时候,你感觉皇上还会对你坚信不疑吗?只要皇上对你有半分猜忌,天然会有人不竭寻你的不是,阿谁时候只怕我也保不住你了。”
古刹当中有一阁,名万寿阁,眼看一行人已连进数门,莲筏也请大家先前去阁中,暂行歇息。阁中有一幅大字悬在壁上,看大字之下,竟有“御笔”二字,想来是乾隆手书了。这幅字原是一首五言律诗,诗文乃是:
永瑆却道:“皇叔美意相邀,我等天然是该当顺从的。只是本日一聚,若只是为了喝茶、观松二事,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各位俱是朝中词臣,经术、文学,也自是当世一流。本日一聚,若不得与各位参议一番,又怎能增广见闻,穷究贤人之道?嘉亲王此番前来,想必也是为此吧?”
“阿弥陀佛,那大人切勿着恼,瑶华道人和二位王爷,方才说有事相商,去了前面蔬圃当中。不过我等七位,也自有我等的缘分,这里百大哥松,共有七株,世有‘万寿七松’之名。我等七人各居一树之下,正应着这七松,莫非不是另一番人缘?”本来是莲筏方丈到了,这时七棵大松树另有一棵树下无人,莲筏便鄙人面坐了,拿出一柄折扇,道:“之前瑶华道人来过我这里,见这七松奇崛矗立,便在这便面上作画一幅,名为《七松图》。只可惜这便面之上,有图无诗,本日却要向各位请教一二了。”说着缓缓伸开折扇,将空缺的一面对着世人。所谓便面原是上古之物,早已被折扇代替。但清人好拟古,故而也用便面一词代指折扇。
永琰品过茶,也对永瑆笑道:“兄长是看得起小弟了,只是小弟学问,与阮詹事同出一门,阮詹事资质绝人,这仕官不过三年,便已是三品詹事,学问一道,小弟是万不得及的了,倒不如兄长与阮詹事各抒己见,小弟听来,定当受益很多。”
忽听前面一人道:“伯元,东甫,在那边说甚么呢?快些过来,你们说本年这春季也真是,早上还那么冷,到了中午却同隆冬普通。恰好这里啊,有几棵大松树,我们每人选一棵坐下,我看也还够用。如何,你们如果再不过来,就没处所乘凉了啊?”倒是刘凤诰在二人身后唤他们畴昔,自那次酒宴阮元替刘凤诰出了酒钱以后,他看着阮元为人驯良,毫无自大之心,加上本身也升了四品,先前恋慕之心也早就收了,反而和阮元多有交换。这时来唤二人,也不感觉生分。
阮元待要答复,偶然间瞥到那彦成,只觉他神采有异,竟似不但愿本身答复这个题目普通。一时虽不解其意,也晓得那彦成如此神情,必有启事。只答复道:“回嘉亲王,实在下官所想,与东甫兄并无辨别。东甫兄出身高门,犹自手不释卷,这番学行,鄙人是一向钦服的。”永琰见阮元语气微变,也就不再问他经术之事。
阮元只好答道:“能与嘉亲王结同门之谊,乃是下官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