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南钱北纪
“我不在了,你可不准找别的女人。我返来之前,不准想纳妾的事!”
纪昀看这部书时,只觉册子不厚,上面写着“考工记车制图解”七字,随便翻开一页,字倒印得工致。想着著书之人,应是个后辈,不敢多行著作,可又是哪家的后辈,竟有如此财力得以刊印新书?
当然,江彩内心也清楚,阮元一读起书,完整能够整天不分开行馆,连出门都不太能够,天然不会有其他“后患”了。如此要求,实在也只是戏谑之言。这年八月中秋刚过,江彩便带了阮荃暂归扬州去了。两人上一年许下的重阳糕之约,终是未能如愿。
王念孙道:“辛楣兄,这就是你不仕进,不知我们为官之苦了。这一两年,就因为林爽文的事,你看看,我们工部常日也不涉军务,这都要帮着兵部盘点武备。子田兄那礼部,前几日也在忙功劳册封事件。这不,图形紫光阁的事,昨日才告一段落,本日就来你这里集会了。”
实在,恒瑞无能免死,柴大纪有功论斩,这统统究竟是谁的任务,大师心知肚明。只是直言天子不对,在此时极易成为“大不敬”的不赦之罪,故而都不敢直说乾隆的不是罢了。一时候诸人把二人高低比对,不觉都为柴大纪感喟。
“先生,鄙人测验为官,天然是想着上报皇恩,下安黎庶之事了。”阮元先前在李晴山家,就被教员问过这个题目,一时也不得其解。厥后想想,祖父就曾经应过武举,还是武进士,无妨向他学习一番。而回想祖父那些遗物,他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那部《数理精蕴》,随即也想起了上面那“上报皇恩、下安黎庶”八个干枯瘦劲的大字。
“上报皇恩,下安黎庶?”钱大昕笑道:“伯元,你说皇恩,那我问你,皇上边幅如何,你可见过?对了,你说你在康山草堂见过,那皇上对你,可有半句言语?你从未对我说过,应当是没有吧?既然皇上与你,连一句话都没说过,那这皇恩,你感觉从何而来呢?你说下安黎庶,那我问你,你平生当中,见过多少费事百姓?老夫听你说过,你自幼发展扬州,还去过仪征、江阴和江宁,老夫无妨和你直言,扬州这些处所,固然也有贫民,可费事无依,衣食不给之人,并不算多。我做学政之时,曾在河南、湖广游历,那边多得是既无田产,又非佣工的流民,他们常日衣衫褴褛,每日能得一餐,便已大为不易,更不要谈安居之所,世代永业了。这些真正的贫困之人,你这二十余年,只怕也没见过几个吧?你上不知皇上为人,下不知百姓困顿,却说这上报皇恩,下安黎庶之语,你要如何去报皇恩,报甚么恩?又要如何去安黎庶?你有体例吗?我晓得你书籍之上,也能够寻得这番字句,可你也要记着,‘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啊。”
钱大昕道:“只不过他长袖善舞罢了。这恒瑞,朝廷里人最是清楚,他和当朝工头的阿中堂是姻亲,阿中堂有位孙儿,是他半子。可另一边呢?传闻他家车马,去和中堂府上也已不止一两次了。这朝廷里,阿中堂是军功卓著,和中堂却一向是文臣,二人夙来不睦,便是我这个十年不入宦海之人也多有耳闻。这恒瑞两端都凑趣着,天然有大官做了。唉,只可惜柴大纪将军,夙来也是以武勇闻名,他这一拖延不进,却把柴将军一小我扔在诸罗,听闻柴将军部下只要千余孤军,也不知困守孤城,能撑获得几时啊?”
所谓“远近之法”,实在是当代对透视学的一类别称。纪昀说着,也连连叹道:“眼下这些陋儒,也只好做做笔墨,堆砌几句典范,凡人无知,便觉得有学问。哼,这引经据典,是为了给人看的,不是为了装点学问的。更有些人,自发得多认得几个字,便随便利用,也不管用的是不是处所。这类人,那就是陋儒!”
江彩也笑道:“夫子如何如此胡涂?我身子好着呢!只是你眼下尚未取中进士,夫人我内心天然也不平稳,故而才病了一场。如果夫子真有那么一天落第做了官,我也就放心了。到阿谁时候,我才不会水土不平呢!今后我的事,你就放心吧。只是你这里,有一件事可必然要承诺我。”
阮元听了钱大昕这番话,自是心悦诚服,忙答道:“先生经验得是。”
说着说着,二人也垂垂走回了总商行馆,门房见钱大昕样貌,知是高朋,也赶紧奉上茶点,钱大昕和阮元一时坐定,眼看阮元走了这一起,表情略有平复,钱大昕方道:
“那如果我回扬州了呢?”
二人订交了解已有三十余年,此时也皆已成为海内名宿,弟子甚众,是以偶然对于名声高低,便要相争一番。故而纪昀见了钱大昕,便即出言相戏。钱大昕天然毫不相让,笑道:“晓岚兄,老夫这一两年固然未出新作,但论识人的本领,只怕你已不及我喽。我这里克日偶得一篇新作,于这《周礼.考工记》一篇,阐述最为详确。各位,是否情愿前来一看?”说着翻开随行照顾承担,取了一册书出来。
“伯元,实在你本年也不过二十四岁,老夫想想,老夫二十四岁那年,学行可还不如你呢。我是雍正六年生人,二十四岁那年,正值皇上第一次南巡,当时我也是意气风发,想着皇恩浩大,无妨前去一见。正赶上那年皇上格外开恩,特赐了一场恩科乡试,我当年也是荣幸,本来想着江南乡试那般艰巨,也不知几时才气落第人,可那场恩科我竟然中了,今后便有了举人功名。伯元,你能够也晓得,你谢恩师当年,也是那一场恩科,得了皇上恩赐举人呢。”
钱大昕看纪昀神采,想来已是承认了这册新书,笑道:“著书之人,本年才二十五岁,这书也不过年初方得刊印,晓岚兄现在看到,已经算早啦。”
顺手翻得几页,只觉言必有据,儒家古籍之言,援引丰富,却一看便知,此中自有丘壑,绝非简朴的史料堆积。不由得轻声读道:“《说文》曰:‘舆,车底也’,《续汉书.舆服志》曰:‘上古贤人观秋蓬为轮……’,嗯,《考工记》、《大戴礼》、《史记.天官书》……不错,读书很多。”
钱大昕见他神采歉疚,也晓得他多读圣贤之书,心中老是故意胸万民之意,眼下虽是未经实事,可有了这番初心,今后想是不会永久纸上谈兵下去。便道:“伯元,你年纪尚轻,能够如许问你,是我问的早了。眼下回想起来,我二十四岁之时,也不免有些墨客意气,想着多读书史,便能济世救民,我又怎能强求与你?之前和你提及内阁中书一事,你能够想想。二云那日所说,著书立说之事,或许你也能够考虑一番。”
阮元也有些不解,问道:“是甚么事,竟然要夫人如此操心?”
一行人听了任大椿所言,都纷繁扼腕,为柴大纪鸣不平。孙星衍这时已为官一年,做了翰林院编修,但是对朝中要事仍极少打仗,故而问道:“子田先生,刚才你说柴将军困守诸罗,恒瑞竟不来救,那……那恒瑞可也问罪了?”
看着看着,王杰也垂垂读了起来:“今密推之,亦适得平圜中规如此,不知康成氏何故必变其说,致一往皆谬也。哈哈,敢直言郑康成解释错了,倒是不易。可看这前后语句,也算言之成理,绝非故道别致直言啊。”
钱大昕眼看江彩神采,也晓得她不过一两个月,便要分娩,也不敢再打搅,再次报歉过了,也就向阮元道别。阮元送了钱大昕出去,可对他所说治学立说、为官所求诸事,却也一时堕入深思,不得解法。
阮元不解,忙问其故。江彩道:“夫子,这半年来,我一向看着。夫子为了我的病,已是迟误了一届科考,这夏去秋来,夏季也近了,如果这个夏季我又抱病,你可如何是好?荃儿这出世不久,看你神采,又分了大半精力在荃儿身上,似你这般招考,后年那一届,你又如何便说,本身必然能考中呢?我母女两个若再留在京里,只怕反误了你。不如先回家去,如果你下一届中了,或是不肯考了,想回扬州来,我们再见面也不迟啊。”
固然江彩说的有理,但阮元毕竟不肯分离,道:“夫人何必如此严峻,这两淮总商行馆下人自也很多,老是有个别例,能照顾好夫人和孩子的啊?”
邵晋涵忽道:“子田,我这几日倒是听闻了些柴将军的事,好是奇特。柴将军到底是如何了,本来在诸罗立了功,这又被带到都城,竟要问斩了呢?”
眼看春去夏来,东南战事也终究结束,朝廷这边福康安、海兰察带着精兵直扑敌营,胜利抓获林爽文,送来都城正法。一时候军机处和各大部院也都松了一口气,很多之前日夜繁忙的官员也获得了几日歇息时候。这一日钱大昕约了邵晋涵、孙星衍等一批名儒,便筹办在欢然亭集会,批评近年来的年青掉队。
阮元也晓得,老婆说出这番话,定是早已沉思熟虑过了。即便他再行挽留,老婆也有本身的来由。更何况这两淮总商行馆本就是江家人在打理,若江彩执意要走,本身底子拦不住。也只好笑道:“这总商行馆,老是江家在管,夫人执意要走,莫非我还留得下不成?只是夫人,若今后我真中了进士,夫人便不会水土不平了?若真有那一日,夫人也总要适应都城才好啊。”
江彩道:“这行馆你也待了一年了,莫非还没看出来?行馆人手虽多,可各有公事要做,哪有那很多人来照看你我?何况我抱病的时候,下人也来过,你不是一样放不下心?夫子,我晓得你对我情深意重,舍不得我,也舍不得荃儿。可眼看这会试,对夫子而言是决定将来的大事,夫子如何能因为你我之情,就把将来的出息担搁了呢?”
此时听钱大昕这一问,这深切脑海的八个字便即脱口而出。可此言一出,他却模糊发觉,这八个字看似熟谙非常,却又非常陌生,仿佛本身并不清楚此中含义,一时发楞,也不敢再言语。
可谁知厥后一天夜里,江彩却俄然和阮元提及,本身想带着孩子回扬州。
说道算学,阮元倒是确有些兴趣,道:“若论算学,门生家里有家祖留下的算经,门生幼年之时,曾遍览此中三统四分、小轮椭圆之法,只是……”想到这里,俄然想到,他于《五经》当中,最为善于之学乃是《礼记》。又为了精通《礼记》,三礼中另两部《周礼》、《仪礼》也经常研读。而《周礼》当中,最后的《考工记》部分,多涉舟车营建之法,正与算学相通。
“但是啊。”钱大昕也叹道:“即便如此,我却也不得立即中进士,厥后乾隆十九年时,那一科会试,我才得以落第,想来那年已是二十七岁了。以是伯元,你是正科中的举人,应当比老夫更有前程才对。”
这时忽听前面又有一个声音道:“晓岚、辛楣,听你们说话,似是都城里又有新进后学了,是也不是?”
听到这里,阮元和江彩也都是一惊,钱大昕眼看江彩有孕,站立困难,忙表示行馆下人,给江彩找来椅子,让她坐下了。这才缓缓说道:“伯元,夫人,你们可曾想过,若招考举子,真的取中进士,就是朝廷命官了。朝廷是需求爱民如子,体贴生民痛苦的父母官,还是不顾苍存亡活,只知肆意剥削,弄得府库充盈,便自夸大功一件的那所谓‘能吏’?哈哈,‘能吏’这个词,国朝用的,也很多了。可只要让府库充盈,国度赋税不缺,便是能吏吗?伯元,你读过《魏书》,应知长尺大斗为何物,读过《宋史》,也应知‘丰亨豫大’是何意。百姓交得五斗粮食,他用大斗来称,便只够四斗,百姓无法,只好多交一斗,才气完税,以此弄得府库充盈。朝廷不知此中起因,便称其为能吏。这些人,那里配得上能吏二字,依我看,只应称其为豺狼!”
钱大昕提及这些,言辞激愤,江彩有孕在身,也被惊得阵阵疼痛。阮元看了,也只得下来,先扶着江彩。钱大昕看了,方知本身言语重了,遂垂垂暖和道:“夫人,是我言语重了,实在对不起。只是这些事,归京以来亲目睹着,竟比十年之前还不如了,故而有感于此。伯元,可惜这些披着‘能吏’外相的豺狼,朝廷还真当他们是人才呢。眼下补着湖广总督之位的这位李侍尧李大人,不就是吗?乾隆四十五年,他贪纵营私,眼看招认不讳,已是斩决之罪。却只因那甚么‘议勤’、‘议能’,就改了斩监候,日子久了,竟又复了一品官位。哈哈,他那般勤能,不过仗着本身有些伎俩,尚弹压得住百姓。如有一日,他弹压不住了,只恐那般议勤议能之人,悔之无极啊。”
二人正谈笑间,江彩也已到了厅里,眼看钱大昕坐在上首,她虽已有孕将近八个月,也赶紧施礼道:“见过钱先生了,伯元的事,我刚才已听人说了,也是我的不对,抱病这么久,竟迟误了伯元科考。”
“那定是你庸碌无能了,一个无能之人,还想甚么纳妾?哼!”
钱大昕的另一个预言,却很快成了实际。因为林爽文反清之战,清廷经年不能安定,乾隆、阿桂、王杰等人,日夜忙于军秘密事,公然翰林教习一事,比之前懒惰了很多。王杰天然也对李侍尧到差闽浙总督一事,感到不满,但乾隆自有本身的来由,王杰也难以辩驳。
钱大昕和纪昀名声,海内共知。因一居江南,一居河北,旁人便以“南钱北纪”合称二人。二人又都是乾隆十九年进士,友情匪浅。不过二人虽俱有才名,特长却不不异,纪昀擅于文评,对别人诗文作品,常常一语中的,之前订正《四库全书》,所拔取的三千七百部册本,六千余部存目书,每一部均需开列一篇“撮要”,以申明作品好坏。这一重担便由纪昀完成,固然一万余篇撮要并非尽出其手,但终究兼顾定稿,倒是由他讯断。钱大昕则善于考据,又以考据入史学,故而同为学者,却文史殊途。
纪昀眼看钱大昕在场,笑道:“辛楣啊,传闻你此次重回都城,也快两年了,如何常日也没听你说一声?这要不是任子田在我这里办事,听他偶尔提及,我还觉得你在江南纳福呢。如何?人家都说南钱北纪,这到了我的地界上,不敢出头了吧?哈哈!”
纪昀喜道:“才二十五岁?辛楣,这后生今后若勤于学术,只怕你我都要望尘莫及了啊?你看看他这语句,引经据典,却毫无堆砌之感,生涩古字虽多,读起来却并无不通之处。更可贵的,在这些丹青上面,你看。”说着好轻易翻到刚才看的那页,细心报告起来。
世人看那前面之人时,一时尽数作揖尽礼。那人不是别人,恰是王杰,他常日不但为官通达,学术上更喜汲引掉队,故而此次集会,他也得了余暇,来此交游。听纪昀和钱大昕相争,他和二人干系倒也不错,故而上前相问。
钱大昕笑道:“伯元所言,也有些事理。松崖先平生生只是生员,可他学行,天下人哪个敢小瞧了?东本来生临终之火线得中式,他著书立说之时也只是举人。哈哈,如许一想,老夫功名还不低呢。也对,老夫挂冠归乡之时,已是正四品少詹事了。只是……当日有些不快之事,故而服除以后,便未归京入仕。”他所谓松崖先生,是乾隆初期名儒惠栋,乃是与戴震相照应的吴派汉学代表人物。
孙星衍恨恨道:“这恒瑞公然短长,眼看阿中堂和中堂水火不容,竟然能……能脚踏两条船!也真够无耻的。”
任大椿尚且未答,王念孙晓得此中内幕,说道:“那恒瑞……哼哼,本来皇上听他拖延不进,也是龙颜大怒,客岁年底就已将他撤职,押往都城,筹办问斩。可最后皇上也不知为何,竟然对他网开一面,只减死一等,遣戍伊犁。上个月我接到动静,恒瑞在伊犁那边,竟然复了副都统之职。恒瑞那厮都能重新启用,柴将军竟要问斩,真是不知……不知皇上是何企图。”
“可当时柴将军困守孤城,已有十一个月,眼看围已解了,便略有懒惰,这一懒惰,见了那福康安时,竟未成礼数。传闻柴将军当日神采,也确切恍忽,可这也是不免的啊?柴将军久战疲惫,莫非还能强求他尽礼不成?可就是如许,那福康安便觉得柴将军对他不敬,上疏弹劾柴将军,说他为人骄易,不成倚任。眼看皇上不听,便伙同侍郎德成,竟说他纵兵激变、贪渎枉法……唉,可惜皇上这般言语听很多了,竟真觉得柴大纪有罪,便押送了他进京数番会审。克日听宫里传言,竟是不日就要问斩了。”
纪昀道:“巨人哪,我看,你这甚么中堂大学士,最好别做了。你说你做了这很多年官,学术上哪另有甚么进益?看看,眼下这后生如果再读书十年,只怕你王中堂反要称他一句恩师了。”
邵晋涵道:“只怕……只怕是阿中堂替他说了好话吧?渊如或许不知,恒瑞与阿中堂也是姻亲,恒瑞的女儿,嫁的是阿中堂的孙子。阿中堂这个孙子,出自阿中堂次子阿必达,这位阿必达大人,在孩儿出世之前便因病故去了,故而阿中堂最舍不得这个孙儿。或许这一次,也是阿中堂从中周旋,才免了恒瑞极刑,只改发遣了。”
王杰笑道:“晓岚啊,你说我仕进久了,你看看本身,不也是一品礼部尚书了?学问不可,就承认嘛,何必把任务推在仕进上面?”当然,话是这么说,手倒是很诚恳,很快接过纪昀手里这本册子,也翻了起来。
又向下看时,见行文虽以上古典范为据,但关头之处,仍然有所阐扬,并且这些阐扬绝非回声拥戴,而是画龙点睛之语:“言车制者,皆觉得直椅,由不解车之有耳也……”一边读着,一边轻声赞叹。那《考工记》本是讲解车马衣服器物的专著,特别在车制一节,冷僻字句犹多,可文中应用,却极矫捷,虽偶有冷僻字词,却毫不至于故弄玄虚,或滞涩不明,反而读起来还非常通畅。
此时钱大昕还未晓得,乾隆因闽浙总督常青年老,很快改换新人,而新到任的闽浙总督,恰是这位李侍尧。不过次年,李侍尧便因病归天,阮元并未与他同朝为官。
钱大昕笑道:“晓岚兄尽管看,如果你感觉这誊写得不好。小弟明日,就卷了铺盖回江南去。今后也休说甚么南钱北纪,只称纪大、钱二罢了。”
又道:“敢解这《考工记》,我老纪看着,这就不是凡人。咱都晓得,这《考工记》最难明之处,不在笔墨古奥,而是提笔之间,需求触及器物。以这车制而言,没做过车轮车厢,没察看过车的构造,提笔就写,只会贻笑风雅。可这后生不但典范俱通,并且筹算之学也是一流啊,这才是真正的后起之秀!辛楣,我想这般人才,你定是教不出来,依我看,不过是你仗着江南之利,多识得些才子罢了。他现下在那里,让我指导他数年,到当时候,我看你如何在我面前逞威风?”他虽不识得著书之人,却在口舌上毫不相让。
说道这里,向纪昀问道:“晓岚啊,这著书之人,姓名曰何?现住那边?但是已落第了?我倒是想见上一见。”
纪昀笑道:“《考工记》?听着是冷僻了些,近年《周礼》除了戴东本来生,似也无甚佳作。若能别出机杼,倒也是件功德。只是辛楣,你不会觉得,我常日忙着订正《四库》,竟荒废了经术吧?如果你这般想,哼哼,只怕你明天要哭着归去喽。”说着说着,用心做出抽泣之状,一时诸儒看着,却也不由莞尔。
这年六月中,江彩终究诞下一女,阮元见了,自也非常垂怜,想着本身二十四岁,才得一女,已是有些晚了,女儿自应当多加庇护,今后福寿双全才是。又想着“全”字太常见,便加了草头,将女儿定名为阮荃。
孙星衍道:“那又是何人,竟让恒瑞得以不死?”
阮元笑道:“先生既然感觉,做内阁中书都会迟曲解试,那为何著书立说之事,先生还要再提呢?”
柴大纪之名,此次前来的儒生,实在大多听起过。林爽文反清这一战,柴大纪在上一年仲春反攻诸罗到手,紧接着死守孤城长达十一个月之久。直到福康安和海兰察带着雄师南下,方才得救。若不是他死守诸罗,只怕台湾全境都会被林爽文攻陷。是以乾隆大喜,赐诸罗名为嘉义。可谁想半年不到,柴大纪竟被批评贪纵虐民,眼看下了大牢,又传出问斩的动静。
图上所绘,乃是一个上古车厢款式。纪昀指着车厢上的细线,缓缓道:“你看,这线分红黑线和白线,黑线在前,白线在后。可你细看,这吵嘴之间,错落有致,黑的遮不住白的,白的呢?不会因为黑线在前,就被略畴昔。再看这车较(车的一种部件),这弧线,圆转自如、不高不低,恰好把前中后三个部分,一点不落的画了出来。这了不得啊……辛楣,这后生想来不但精通经史,并且远近之法,也已有小成了啊。”
钱大昕、孙星衍、邵晋涵早早来到欢然亭,不久,又有二人前来,钱大昕见其样貌,知是工部郎中王念孙、礼部郎中任大椿,便上前道:“怀祖、子田,本日这集会,可等了你们好久了!”王念孙字怀祖,任大椿字子田,便以字称。
王念孙道:“坊间都说,皇上念着旧情罢了,孝贤皇后早逝,皇上对孝贤皇后,一贯又是恩典有加。故而对他富察一家便格外恩宠,这福康安虽也称得上军功卓著,可若不是这一重原因,他本年不过三十五岁,如何经历得这很多战事?就连他阿谁弟弟福长安,有何功劳?又有何才气?竟也入军机处七八年了,他入军机处那年,才二十岁呀?”
诸人回过身来,见身后是个面色红润的微胖白叟,赶紧纷繁作揖道:“见过晓岚兄!”这白叟髯毛斑白,头上辫发也渐稀少,却神采奕奕,一副无忧无虑的神采。天然是礼部尚书,字称晓岚的纪昀了。他生于雍正二年,于在场诸儒中年纪最大,故而即便钱大昕也要以兄长称之。
钱大昕想想,又道:“伯元,那除了经史以外,你可另有所长?比方……算学如何,老夫在翰林时,也曾多年努力算学,非论梅氏学,还是欧罗巴的弧三角测量之法,老夫都有些根底呢。”所谓梅氏学,指的是清初算学大师梅文鼎的相干学问。
钱大昕忙表示江彩起来,道:“夫人有孕在身,就无需多礼了。夫人若如许想,就是夫人想偏了。实在这届会试,中式者不过一百三十七人,便是我那老友孙渊如,出场以后,也不敢说此科必中。伯元中与不中,都是常事,何必如此烦恼?更何况,夫人身子不适,伯元悉心照看于你,不是真正的君子风格吗?如果伯元眼看你病痛缠身,却不管不顾,只顾着本身测验。哼哼,说不定眼下老夫已没有他这个朋友了!”
邵晋涵道:“他何止短长,运气也不错呢。阿中堂这个孙子,传闻不但技艺出众,更好读书,现下已是举人,眼看着来年筹办应会试了。只怕阿中堂家这座背景,够他恒瑞安稳两辈子喽!”
纪昀不答,只把手悄悄往钱大昕的方向摆了两摆。钱大昕晓得这些也需求本身解释,笑道:“王中堂,这著书之人,是个年青后学,现年二十五了。功名嘛,还是举人,客岁考过一次进士的,可惜啊,王中堂仿佛没有看上他。”
钱大昕笑道:“妙极、妙极!伯元,你初出茅庐,自不必想着通经之事,若能于一二纤细之处,阐发大义,便也充足了。这《考工记》一篇,固然江慎修、戴东原诸公也自有群情,可终是博而不精。伯元若能精于此篇,想自成一家,却要比别人轻易很多呢!”
阮元问道:“既然那恒瑞无能,朝廷为何选他做福建将军?”
阮元道:“先生客气了,这科举功名,本就与才学干系不大。不然……不然我想,渊如兄早在十年之前,就应当进士落第了。”
说到这里,也不由对阮元有些担忧,道:“伯元,老夫信赖,你此次不得取中,也是家中有些变故,脱不开身,如果下一次会试,没有这些滞碍,或许你便能中式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来都城考进士,究竟是为了甚么?是做了官,为民造福?还是只想着赚些钱补助家用?或者只是为了在宫禁以内,多寻些常日见不到的书呢?”
纪昀看着看着,已忘了之前和钱大昕打趣之言。只是连连奖饰,道:“不错,有思路,有设法。”俄然翻到一页,细细看了好久,俄然把书一放,大声叹道:“辛楣,这般奇才,你为何现在才说与我晓得?”
任大椿倒是对此非常体味,道:“此中原委,我也和兵部之人问起过。柴将军那里有甚么贪纵之事,不过是那福康安气度局促,容不下柴将军罢了。我也知军报所述,柴将军仲春入城死守,直至十仲春上,方得得救。其间皇上担忧他力不能支,劝他弃守,他也不依。眼看城里粮食,早吃尽了。就连地瓜花生,也吃得干清干净,到最后……只能靠油籽充饥了。恒瑞坐拥雄师,却不来救,眼看再稀有日,便也守不下去了。这时嘉勇侯雄师到了,诸罗方才得救。”
阮元送别江彩以后,想着钱大昕著书立说之言,也自发能够一试。便开端一边筹办会试,一边精研《考工记》,读书治学之事日复一日,并无多少辨别,很快已是乾隆五十三年的初夏了。
邵晋涵道:“渊如,你有所不知,和珅在军务上,话语分量有限,他七年之前用兵不当,皇上便不肯他过量参与用兵。更何况,前日国泰贪渎,和珅也曾一力保他无罪,厥后查出罪证确实,不也问斩了吗?”
钱大昕道:“这恒瑞毕竟是宗室,便是阿中堂不说别的,只怕皇上那边,也不好马上问罪。可柴将军这不过是一时失礼,不管如何,也够不上极刑啊?嘉勇侯用兵也算当世一流,可这心术……当年他父亲傅文忠公活着时,我也识得,常日礼贤下士,京官困顿者常常得其布施,毫不会因失礼起火的啊?”
钱大昕所言嵇中堂,便是清朝治水名臣嵇璜,他与乾隆同岁,但身材却不如乾隆矫健,故而到了古稀之年,只得担负大学士,却进不了军机处。对于这些,阮元和钱大昕也自有耳闻。
俄然前面一人大声道:“诸位明天是碰到了何事,竟然如此兴高采烈?莫非是都城当中,又新出了甚么才子不成?”
说到这里,也不由感慨这一科进士起来,道:“这一仗下来,却也苦了要中进士的这些学子。翰林院那边,掌院之事,乃是阿中堂和嵇中堂兼着,嵇中堂年龄已高,近年任事未几了,眼看军务繁忙,阿中堂又得顾着军机处。渊如即便中了进士,前面想得朝廷提携也不轻易了。或许你此次未能取中,也不是好事。”
阮元道:“不瞒先生,门生近年应举,对于精通一事,实在想的未几。”
纪昀一边接过书来,一边犹调笑道:“是吗,二弟?咦,我为甚么要认你这么个弟弟?”一番话听得大师又笑了起来。也只要孙星衍资格尚浅,想着柴大纪的事为甚么放下不问,又来看甚么新作品了?还想上前问一句柴大纪眼下如何,钱大昕看着,悄悄将他拦住,小声道:“不忙,纪大人的脾气,是先看完书,再说朝廷的事。”
钱大昕道:“你未经尝试,故而不知,眼下若说著书,哪一个后学不得先遍观经籍,尽集天下至论,才气推陈出新?似前朝有些陋儒那般出言无据,张口便来的做法,本朝已是行不通了。以是呢,你著书之时,也必定要重新复习毕生所学,你遍观经籍之时,也自可将相干掌故,一一融会贯穿,实在对于会试大有好处。只是老夫不知,伯元,你经史兼通,确切不错,但是否有专精之处呢?”
孙星衍道:“我传闻那恒瑞近年与和珅来往颇密,或许……或许和珅在皇上面前为他讨情了,也说不定呢。”
想到这里,垂垂有了主张,便向钱大昕道:“先生,门生记得,《周礼》当中,精于《考工记》一篇的先儒仿佛未几。门生眼放学问,不敷以通一经,但若只为这一篇做些注解,倒还应对得来,不知先生有何见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