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乞儿碗与寒心汤（十二）
孙大户僵坐了一会儿，迟疑着问道：“我是……教人害死的？”
他的肚腹胀痛教少康酒暂是制住了，说了一会子话，不免松快起来，面带了几分对劲道：“我搭棚施粥，并不为乞儿丐子们能有口吃的，实则是为做成府衙的那笔买卖。灾荒既出，临安城中挤满了饥民，事理上，官府是要开仓放粮的。然眼下官中粮米须得先供着北边战事，必将不敷使的，我料准了临安府要向粮商来买。现在的临安知府廉政，油盐是泼不进了，我便想着他不爱财帛美人，那便是珍惜政绩了，我若抢先搭棚施粥，博得了一个好名声，不怕官府不来同我做这笔买卖……”
师父摇了点头，“并非。只是那物害过你，逼得你温饱交煎，若非饥饿难填，你也不会去吃那掺了观音土粒的生米。”
师父拿起桌上的酒壶酒盏，一并往他怀中一塞：“酒就只这一壶，还是我们师徒省给你的，酒具你固然带上便是。”
“倒也没甚么难的，只要几个题目，想请孙掌柜极力回想回想。”师父笑吟吟地将那壶酒推向孙大户。“那日孙掌柜在贩子口施粥，如何俄然就犯了怪症了呢？”
说罢殷乙上前将他从座中提了起来，几步就到了暗门口，只悄悄一推，便送了出去。
孙大户僵白阴沉的脸愈发丢脸了，一度我还觉得他就要翻脸了，阴魂翻脸的模样甚是骇人，我见了那么多，还是忍不住会怕惧。
孙大户眼睛瞧着桌上的酒具，忍痛问道：“这酒……另有么？可否予我些带在路上？”
不亏是个精算的买卖人，我悄悄撇了撇嘴，他倒是一丝一毫都不肯亏损。只可惜这只是少康酒罢了，解得了一时之痛，却救不了他下一世要接受的苦痛。固然铺子里新一罐子的汤药已制得了，但照他这德行，师父必然不会给他解痛忘苦的汤药吃。
“随后，随后也不知如何了，我便开端头晕目炫，开端我只当是中了暑气，可身子却越来越感觉冷，再今后冷到手脚生硬，竟冷得握不住施粥的大勺了，我才刚觉着不对劲，要唤人来，一下又饿得发慌，再今后，我便不知甚么景象了，脑筋里就只记得冷与饿。哦，还模糊记得朱先生救过我一回，替我回了些许温，却差点儿教我咬了……对不住，对不住……”
“孙掌柜可晓得，这并非甚么病症，倒是不知教甚么东西害了，你若肯信我，将那日的事儿前前后后、仔细心细地奉告我晓得，我便能将那害了你的东西翻找出来，也算是替你出口恶气。”师父忙安抚道。
我张了张口，本欲驳他，却俄然见他手腕一翻，扔了小酒盏在桌上，俯身唉叹了一声，又“哎哟哟”地叫喊起来。
“做大买卖哪能不拘末节。”孙大户毫不在乎地回道。
“孙掌柜老于运营，打的一手好算计啊。”师父勾了勾嘴角，轻笑道。“那米粮里的观音土是如何说的？”
“今岁遭了灾，来年开春米价必定上浮，大幅地上浮。我如果实打实地将米都卖予了官府，来年我还拿甚么来做买卖？天然得留一些下来，何况，与官府做买卖，这当中的利润如何也要打足五成罢，那也只要往米粮里加料了……”
师父笑道：“世人常有借酒消愁忘痛的说法，约莫也是在理的。”说着他又替孙大户斟了一盏，二人共饮了一盏以后，师父便正色道：“鄙人有一事，想请孙掌柜相帮。此事……也许是要教孙掌柜不大舒畅，不知孙掌柜可情愿？”
我听不下去，打断他问道：“倘或饥民用了你那些掺了观音土的米粮，不也得活活胀死么？”
孙大户难堪的笑了笑，“都是买卖人，朱先生也开着个铺子，理应明白，这世上哪有亏蚀的买卖？我现在也是离开了这一世的人了，无妨直言奉告朱先生。”
过了很久，孙大户取过酒壶，自斟了一盏，仰脖一口吞下，才渐渐地回想道：“那日……搭得粥棚，我与家中的几个伴计便开端施粥，我只记得丐子特别多，跟前都是一只只的破碗，一个劲儿地往我鼻子底下凑。我此人素爱干净，非论在家中还是铺子里，就没有一个肮脏的时候，那些丐子的气味，我又如何受得住，再因气候溽热，才施了没几勺子，我便有些作呕了。”
这话我信，孙大户的家里我去过，清算得一尘不染，就是仓房里米筐子的摆放，也是井井有条的，若非他中了那怪症，教家人捆绑着，仓房内只怕还更洁净些。他那米粮铺子，我虽没进到里头去，但门口也是干清干净的，伴计不准小乞儿在门前捡米粒儿时，模糊也提过店主爱洁净，不肯门前哄乱。
这段回想对于孙大户来讲，许是艰巨至极的，他说着说着，手便不自发地捂在了胸口，看起来连呼吸也有些些困难。顿了好一阵子，他才接着往下讲。
孙大户说得兴趣勃勃，少康酒一盏盏地吃下去，很快酒壶便空了。
孙大户本是想要利落点头的，一听后半句，顿时踌躇了起来，缓缓地转动动手里的杯盏，过了好久，才首肯：“罢了，孙某也是受过朱先生师徒恩德的，能帮着的，总不好推委不是。只是……”他抬了抬手里的小酒盏，又望向桌上的酒壶，“这酒，可否赠送孙某纾解苦痛？”
师父利落地承诺下了，我还觉着有些可惜，下一回刘家酒坊再送少康酒来，还不晓得甚么时候呢。
孙大户哑然无声，呆呆坐着，眼睛发直。师父只陪他坐着，也不催他。
“孙掌柜……”师父从桌旁站起家，“时候不早了，该上路了。”
我心中暗道：若不起伤天害理之心，为谋财帛好处，将观音土掺在赈灾米粮中，又怎会被害。当真论起来，孙掌柜确是教人害死的，行凶者却不是旁人，恰是孙掌柜本身。
师父摆手道：“不必不必，这也不是孙掌柜本意。既说到本意……”师父双眼紧紧盯着他，“孙掌柜并非乐善好施的性子，如何这回大张旗鼓地做起善事来？”
孙大户得了师父的应诺，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敢问朱先生要孙某相帮些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