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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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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只说朱心堂抓来的药,较之别处格外有功效,也经常见着一个年届而立的男人,端倪疏朗,端着一脸再谦恭不过的含笑,坐在柜台背面玩弄药材,他身边有个垂着双鬟,十四五年纪的小丫头,在铺子里来回繁忙,另有两名总沉默少话的杂役,低头冷静做活。

无人晓得这男人的来处、爷娘亲族、那边学的医理药典、歧黄之术,只知家中有人得了甚么疑问杂症,或大夫束手无策时,来茱萸巷底求一求生药铺子里的这位朱先生,他若肯救,便是大幸了。

此巷原是教一户簪缨世胄的人家占着,赫赫扬扬的一大师子,击钟鼎食、连骑相过的权贵日子过得好端端的,忽就遭了灭族,无人能说道清楚这一家子究竟犯了甚么事,碌碌小民的眼里本就只能瞧见高门大户的两桩事,要么显,要么衰,余者皆挂不上心。

这日交半夜时分,便有不知哪家的家仆,在朱心堂紧闭的流派前急叩。一声紧过一声的叩门声回荡在茱萸巷里,大半条巷子都体察到了此人的火急。

为了这个终究会幻灭的痴想,我便一日一日地数着盼着,毫不会错一日,连一个时候都不会错。没料,我破钞了百年,仍旧拿不准究竟得不得见。实在,早在一甲子之前,我心底已起了彷徨。

张屠户门前的干艾烟气还未消,便有一驾马车从烟熏火燎中穿出,停在了朱心馆门前。车上帘子一动,一名看起来年纪比徒弟略略大些的净面男人从车上一跃而下,穿着甚是得体,步子却有些踉跄,走到朱心馆门前时脚下一顿,好似打了个寒噤,方才撩袍跨入。

徒弟说,待我百年以后,许是能再见着他。那是在我万念俱灰,几近要丢弃性命的时候,徒弟给的最后的念想,本不该当真。

徒弟附身低低叮嘱我去取些干艾叶,我跑回店铺里包了一包出来,笑吟吟地同屠户娘子问早:“张家嫂子好早。”

说到底,实在我也不晓得本身的名姓,只知徒弟唤我阿心。

我跟在徒弟身后渐渐地从铺子里踱出来,徒弟顺手一指铺子前厚重的门板,叮咛道:“吴甲,这门板子松动了些,拿去后院修整修整。”

张家娘子咧嘴一笑,一叠声地谢她,也不提夜间的事了,忙忙地取了铁簸箕出来好焚艾。

“没有啊。”昨夜间我睡得沉,哪听得见甚么响动。

湖水之北水道阡陌之处,有一处深巷,唤作茱萸巷,大凡自小长在临安城中的人,都晓得这巷子是有些来源的。

我衰老至此,连个稚童见了都会骇怕,万一真见着了,徒弟还能认得我么?倘若,我的样貌能像临安城中那片湖普通,亘古稳定,那该多好。

诊金药资要得也希奇,他若欢畅时,也不必甚么资费,随便在得病之人身上取一样小物件,便充当了药资,他若不甘心时,莫说是金叶子、交子、钱缗子,传闻便是银山宝树,也一定肯多瞧一眼。

隔街张屠户家的娘子起得亦早,倚门朝朱心堂这边张望。

饶是如此,朱心堂里毫无动静。

因离皇城甚有些间隔,少了沉重,又因山色空濛湖水清奇,就有那很多的筹划整日的权重人臣前来疏解喘气,更有文人骚客争相前来显弄风雅,骚人权贵向来又少不得名妓烘托,更离不得酒肴果品,这湖边湖面便多了很多人间炊火气,胭脂水粉香,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等一的风骚繁华之地。

那些人总觉得来了朱心堂会瞥见一名白发童颜、精力矍铄的老翁,仿佛如许才不负朱心堂能肉白骨活死人的朱先生的名声,那种思疑的神采我见很多了,心底里早就懒得嗤笑他们的以貌取人。

未几久,茱萸巷底悄悄开起了一家生药铺子,门前高悬乌头匾额,灿灿地闪着“朱心堂”三个大字。

百年前,我尚豆蔻韶华,与徒弟一同筹划着一家生药铺子,同徒弟在一块儿的日子,过得绵长如梦,我沉浸此中,从不在乎今夕何夕。可自徒弟分开的那一日起,每一日我都记得很牢,从未曾算错过一日。

自打这茱萸巷经了好大一场搏斗后,便日渐衰颓下去,也鲜少有人情愿踏足出去。也不知是哪一年肇端的,许是北方皇族南迁以后,临安城中的宅子垂垂捉襟见肘起来,权贵挤走了富商豪商,富商豪商挤走了蝇营狗苟的小民。

“恰是鄙人。”徒弟从柜台背面绕出来,冲他抱手作礼,“杨主簿怎的亲来买药?”

平头小民没法,转眼忽觉茱萸巷是个安身的好去处,不几年,倒也将这式微偏僻的巷子重撑出了一番人间俗尘的景象来。

临安城中有湖,世人皆知谓西湖。西湖核心沿湖一溜的巷子,商肆林立,迎来送往,巷中更有贩夫走狗,箪壶卖浆,络绎不断。

徒弟常对外人说他姓朱讳阙,我浑不在乎徒弟名唤朱阙还是别的甚么,可他也将我的名字摆上了那高高的匾额上,还闪着果断的金光,这却教我暗自欢乐了好多日子,路过那匾额时总忍不住昂首去望。

……

我并不明白徒弟说的甚么时啊、地啊、人啊的,既然徒弟说好,那必然是不会错的。

吴甲点着头便敏捷地将门板一幅幅卸下。

“敢问朱先生安在?”那男人进门一开口带出了一副浓厚的北方腔。

徒弟仿若未闻他的话,也不作答,只悄悄一笑,重回了柜台后,拿起了戥子,客客气气道:“杨主簿请递方剂,鄙人好予你抓药。”

偶也有教病症逼急了的,贸冒然跑至茱萸巷底来叩门,也是无用,全部小宅院死寂沉沉如同经年无人的荒宅。

次日朝晨,巷子里不知谁家圈养着的公鸡长长地打了第一声鸣,宣布了卯时至,朱心堂的乌木大门一动,浓浓的药香气顺着半开半阖的大门涌了出来。

男人怔了好几息,“朱先生……认得鄙人?”说话间他又偷眼打量了徒弟一回,猜疑毫不粉饰地挂在脸上。

“阿心女人,昨晚但是有人在你家店铺门前闹了一阵?”屠户娘子朝朱心堂探了探头,里头静悄悄的,不闻一丝异动。

徒弟从我手里接过纸包,走过门前的小街,将手里的黄纸包往张家娘子手里一递:“就快端五了,蛇虫鼠蚁活泛过来,恐是四周沾带秽气,扰得人夜里睡不结壮,将这包干艾叶在门前焚一焚,避避邪气,夜间也好睡安稳些。”

可偏他古怪得紧,并非甚么病都情愿诊看,也并非甚么人来买药都肯贩售。

张家娘子猜疑地摸了摸包了发髻的碎花头巾,嘟囔道:“夜里闹腾,我还推窗望了一眼,确有人在门前,瞧那景象,八成是来求药的。”

我老迈久矣。

临安城富强,西湖边特别,有些店铺彻夜达旦,再疏懒些的,店铺内灯火也得亮到起更方熄。可这朱心堂卯开酉闭,从不例外。街坊四邻都晓得这个端方,纵十万孔殷,也无人会在酉时起暮以后再到朱心堂叨扰。

此人在门前折腾了小半时候,目睹实在有望,只得怏怏拜别。

那杨主簿的神采恍恍忽惚,目光不定:“不瞒朱先生,昨夜我遣了家仆来过……说来忸捏得很,杨家也奉诗书礼节,本不该深夜无礼叨扰,委实……委实是内人病重,头痛欲裂,已是目不能视,昨夜忽呕了口血,从口鼻一同喷出。”

茱萸巷底,传闻是昔年屠灭满门的行刑之处,阴寒气极重,曾有几年,临安城中恐吓顽童的话,便是“送你去茱萸巷底耍去”。即使厥后茱萸巷住得满满铛铛,巷底却还是无人愿去住。

可徒弟带着我光临安的那日,只花了不到一个时候,便对劲地将这茱萸巷底阴气沉重地点相中了,徒弟说,阴阳订交时,恩仇缠结地,十丈尘凡人,天时天时人和,再没比此处更好的了。

我同人谈笑时将这话提及过几次,常常不等旁人耻笑,我先自嘲痴人说梦,人老了轻易胡言乱语。可有谁晓得,我心底,是当真存着那样的盼望的。

徒弟了然地点点头,也不消那戥子,回身在前面的药柜中随便抓取了几样,包作四包,推至杨主簿跟前:“羌活汤,暂先吃着,得用了再来付药钱。”

凡认得我的人,无人数得清我究竟多大年纪,也无人信赖我能将本身过往的年事记得那么清楚。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自与徒弟离散至今,不偏不倚,恰百年。

“有么?”徒弟皱了皱眉,顺口便问道:“阿心,你可闻声昨晚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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