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遂心针与当归汤（十二）

我尚未全醒，木然地跟着徒弟从屋里出来，穿过洒满月辉的后院，从后门进了铺子前堂。

踌躇很久，总觉不能放心，遂硬开端皮去处徒弟求道：“今晚许我出去罢，好些日子不见海棠和伢儿，也不知他们现下如何了？上回给的药必然早就吃尽了，遂心针也该收回了罢。”

我茫然地摇点头，答不上来。

背面几日，我与徒弟更是忙得不成开交。秋风一起，风寒咳嗽接踵而至，每日来买药的人络绎不断，徒弟也没那么好性子变着法地要药钱，干脆径直收了铜钱。我整日里抓药抓得胳膊都抬不起，闭店后还需劳徒弟替我艾灸解痛。连得吴甲殷乙二人，亦忙得来不及摊晒收整草药。

徒弟向来不乐意我酉时以后出店。畴前也是许的，也怨我自个儿不争气，总被那些酉时以后出来闲逛的游魂撞到，那些游魂见有生人能见他们，大多诧异，驯良些的便要上前搭讪，胶葛不休，凶怨的则没那么客气了。惊过几次，徒弟便不肯意我夜间出店了。

徒弟拿了竹片，从我守着熬制的陶罐里挑起一丝牛髓膏嗅了嗅味道，非常对劲。

海棠从怀中取出一枚针囊，递到我跟前：“多亏了阿心女人借我这套针，眼下公然遂心如愿了，这恩典太大，现在却不得报了，只能待到来世，海棠结草衔环来还报。”

我懊丧地叹口气，有一下没一下地持续搅拌罐子里熬着的牛髓膏，青玉镯子从腕上滑落，跟着搅拌的行动，在我腕底转动。

我竟是替一个头一回见的新妇难过起来，几个时候前，我乃至还因海棠的事对她很有些不舒爽。现下再想想，她又能较海棠好多少。海棠与邢家至公子之间的各种，自毁面貌自赎出百花楼，都是她自个儿的决意，可王府那位新嫁的嫡娘子，从出嫁到面对新婚丈夫的伤残，没有一桩是她本身能拿定主张的。

不看便还罢了，这一看顷刻惊得后脑发凉。只见那百子帐上错落有致地排布了很多冲弱像，有逗猫引蝶的、有嬉闹奔驰的、有执书握笔的，栩栩仿佛真人。而这一百稚童的面孔倒是同一副模样，尽是伢儿的喜怒哀乐。

我还呆望着新妇拜别的背影，徒弟在我的脑袋上悄悄一拍：“走罢，还瞧甚么呢？”

看来我那一方自发得能救治她的当归汤终是未能见效，她到底没能熬受住遂心针的反噬，成了夜间来朱心堂求药的一缕幽魂。

“阿心女人，对不住。”海棠见我套着青玉镯子的那只手不再去拉她，谨慎地重回八仙桌旁，仍然是一把娇柔动听的嗓音：“上回你来送药，我不该那样待你。那些药，我都吃了，可我不争气，还是孤负了你一番美意。”

我正要问徒弟，是否要向海棠收回那套遂心针，车壁上“咚咚”两声，赶车的家仆请道：“朱先生，阿心女人，茱萸巷到了。”

好轻易得了些空，又到了要熬制牛髓膏的日子。待牛髓膏苦哈哈的药气充盈了整间铺子时，我又想起海棠那双满布裂口的手，如若不是这牛髓膏，她那双粗糙粗粝的手，那里能做绣活。

“徒弟，海棠过得那样苦，也是因为有债要偿么？”

公然，我说夜里想要去望探海棠，徒弟眉心一聚，摇了点头。

我内心一阵阵地发毛，无端惊悚。忙将那百子帐重新裹入承担中，塞回角落。

我接过针囊，满腔的话不知从何问起。

“邢家新娶的那位夫人，是个善心的，来瞧过我和伢儿两回，明日一早邢家便会接伢儿回府，自此今后，伢儿便是邢家端庄的嫡孙了。”海棠一面说一面微浅笑着，非常心对劲足。

徒弟哑然发笑，“你究竟更怜悯哪一个？”

我早就推测会如此，从速抛出想好的说辞：“如有殷乙跟着，路上便可确保无虞。再者，我去去就回，不会担搁好久，徒弟便应许了罢。”

此时半夜，海棠怎在朱心堂中？

膏子制得好，徒弟一欢畅，也许就承诺了呢。我满心期许地抬头望着他，徒弟却连一个眼神都不给我，回身时丢下一句：“哪儿也不准去，今晚店里有客至。”

我如梦方醒，喉咙口莫名地发干发痛，说不出一句话。

我突然之间就起了猎奇心，那日从邢府带返来的百子帐就在柜台背面的角落里搁着，我从未见过遂心针下的绣作，不知究竟有如何的妙处。

这镯子有甚好怕的，海棠怎会惊骇一支镯子。我上前一步，本想劝她不必惶恐，蓦地一道光在脑中闪过，浑身不由一阵发僵。

“我们阿心慈厚，一时忧心这个，一时又惦记阿谁，百姓之众，可都管顾得过来？”徒弟戏谑地点了点我的鼻尖，“竟不知阿心有如许大的胸怀。”

“她比海棠更不幸。”我在摇摇摆晃的车里，直直地盯着徒弟身边裹着百子帐的承担，幽然冒出一句。

当然是嫡孙了，不但是端庄的，更是独一的。我心底喟叹：新婚洞房内祈求多子多孙的百子帐上只要伢儿一人，邢家独子此后再不会有子嗣，伢儿是邢府仅存的血脉。此前伢儿的存在是邢家不为人知的耻辱，现在却成了黑暗中忽闪出的一道光，背负了邢家和王家那位嫡娘子后半生全数的但愿。

徒弟打起在后门上隔档的竹帘，固然他身型高大将后门遮挡了大半，我还是透过裂缝，一眼瞥见了端坐在八仙桌旁的人。

徒弟伸手重扫过我的眉心，“小我有小我的债，各自了偿罢了。”

因徒弟说夜间会有客上门，闭店后我便回屋浅浅睡了一觉。徒弟进屋来推醒我时，恰是月中时分，月华从窗棂流泻出去，铺满了一榻，徒弟顺了顺我微微有些狼藉的发髻，又将我的交领抚平顺，显得比平常更加驯良，柔声道：“客到了，走罢。”

“海棠姊姊！”我从徒弟身边挤了畴昔，几步跑到海棠跟前，下认识地去拉她的手。

我向门口一望，滚着暗火的大门半隐半现，吴甲、殷乙在门旁垂手而立。我的目光再回到海棠身上，她面白如纸，眼下乌青，可却不似上回在小屋里见她时那般干枯。

海棠仿佛受了惊唬，腾地从高椅里站起家，连着后退了两步，惊魂不决地将目光呆滞在我的左手手腕上，我低头一瞧本身的腕子，原是徒弟赠的青玉镯子。

因那百子帐，我俄然想起海棠来，如许的日子里，也不知她要如何过，她是否得知了邢府这场婚仪的变故。

一面测度着，一面大红的布承担已经散开在跟前。我用力展臂一抖，将整幅百子帐在柜台上放开，俯身去细看。

我探头一望，实在已将近朱心堂门前了，便将这话暂先搁下，从速背上医笥，抱起百子帐筹办下车。

邢家的家仆拿着徒弟写的方剂，在铺子里等着取药，我忙忙地配齐了药，一包包裹起来交予他，再清算了药屉，这一通忙，便到了酉时闭店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