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一)
夜间虽不必往前堂去,后院的活计也很多。
可毕竟是无济于事,那发了急的孤魂只消斯须,便从地下爬起,带着阴冷的风低低吼怒着又一次拦住了我的来路。他先前遭了我挥手一击,到底顾忌着些,没敢直冲上来抓我,只一味挡着我的来路,显出恶鬼般骇人的模样来。
湖光在侧,石上散坐,背倚老梅,婢女自头顶倾泻而下,佐以少康瓮所出的冬酒,地步绝佳,方不负了这除夕日。这一坐,我便将时候抛到了一旁,直至天气沉下来,我还狐疑是积雪的云压了下来,浑然不觉酉时已过。
手忙脚乱地过了冬至,将将伏贴歇一口气儿,年节就呼地来了。
我在他的逼行之下左躲右闪,垂垂往梅林深处走了几步,天气已全暗,阴风回旋,再往前便是湖边了。我越躲越惊骇,内心有极不好的预感,怕他要将我逼进湖中。
那呜哭泣咽的抽泣声顿了顿,又旁若无人地低泣起来,较之将才,愈发伤怀。
及到除夕午后,铺子、连同茱萸巷的后巷,皆空荡荡的无人走动,徒弟也单独出门不知所踪,我在铺子里守着小暖炉直打盹,含混间忽瞥到柜台里那支腊梅不知几时焦枯了,香气也薄了。
“你跑甚么!”那少年孤魂仿佛有些活力了,再一次挡到我跟前,话语间已没了方才的客气:“不过求你帮个忙,又不会害了你。你若再跑,莫怪我不尊敬!”
这回刘家小子送酒来时,徒弟匀了两小坛给我,本日出门时奇冷,便带了些酒好御寒,不想倒与这梅林浮香对应上了。
待闭了店,本觉得能好好歇一歇,却怎料夜间的病患也较平常多了很多,月头那几天还只是每夜一名,越是邻近冬至,越是热络,多的时候一夜来个两三位也属平常。再今后,我委实撑不过连夜不得好睡的困乏劳累,整日蔫蔫不振,徒弟便不要我夜里跟着他措置摒挡那些求药亡魂。
专治手脚冻裂的牛髓膏、减缓寒咳的药囊、风寒少不得的防风百闭幕……直要忙到报过二更方能歇下。有一两回,拿小石磨磨药齑,磨着磨着,便靠在小石磨上睡着了,朝晨醒来时又在本身卧房的床榻上,暖暖地裹在被衾中。
他的脸呼地一下切近到我跟前,显出一副狰狞来,一双无神情的目珠瞪得几近要裂解缆乌的眼眶子,枯瘦暗黄的手指头蜷曲成骇人的利爪直奔我的喉咙。
不知从那边断断续续地传了几声炮仗的爆响过来,我忽地惊觉时候已晚,怕是早过了闭店的点,想起徒弟不准我酉时后单独出铺子,也不知他回铺子了未曾,吴甲、殷乙二人等不到我归去,许是要急了。
冬至前后的朱心堂,买卖好得腾不脱手来。各种寒症咳症,几近是在一夜之间骤起,更有大把一入冬便需温阳药剂调补的体虚之人。
但,徒弟自发觉我能见阴魂那日起,便慎重警告过,切不能答允它们任何事,特别是游魂,我一向服膺取,这会儿更不敢忘,紧咬住牙关,一声都不敢吭。
我的手才刚够到枝头,俄然从我方才坐过的大石头背面传出几声哭泣,唬了我一跳。我缩回击,侧耳细细一听,可不是有低低的抽泣声。
“女人莫走!”那少年在我身后唤道,一眨眼,他却已挡在了我跟前,拦住了我的来路。“女人,你既能瞧见我,求你好歹帮我一帮。”
朱心堂每白天络绎不断,徒弟回绝了统统的出诊,只在生药铺子里坐镇。我则一面看徒弟替各色病患问脉听症,一面搓着各种药丸,熬煮膏药,连吴甲、殷乙也跟着忙得脚步带风。
我记得这支腊梅是小年那日刘家酒坊的兴儿送来的。腊月二十三少康瓮酿的冬酒开缸,他遵还是例来送酒。一进朱心堂,浓浓生药气里立时蹿出了几缕幽淡却挥散不去的甜香,不待我问,他便兴高采烈地从背后挥出一枝结满花骨朵儿的腊梅,说是湖边小梅林里的腊梅开得恰好,他姊姊特地嘱他折一枝一同带来。
只见那大石背面,隐着一个身形,大夏季里只一袭薄弱的袍子,倒也不见他冷得如何,尽管埋头在膝间抽泣。
“唉,天大的事,也该多保重本身,哭罢了便回罢,夜里寒湿……”我打了个冷隔,稳了稳在冬酒的感化下变得踏实的脚步,口里胡乱劝了几句,回身自去一旁的腊梅树边折枝。
腊月里的腊梅公然绽得欢乐,隔着一座桥便能闻见小梅林那边传来的甜香。我轻晃了几动手里提着的小酒坛子,内心对劲难掩。
他并偶然理睬我,想来约莫是有些难以向外人道的痛苦。罢了,除夕夜悲苦成这副风景已够惨痛的了,如果连泣一场也要教人滋扰了,岂不更不堪。
我一面胡乱猜想着,一面仓促跳下大石。手里的酒还剩了小半坛子,天然是舍不得弃的,塞好坛口,揣入怀中,裹好大毛氅便要往回赶。
秋意一浓,冬至便在面前了。
我惊呼一声,挥了左手去格挡,尚未碰到他,便听他凄厉地惨呼一声,抬头朝外摔跌出去。
“女人,你能瞧见我?”那少年又问道。
我与徒弟是以突然得了余暇,朱心堂也垂垂规复安静。
约莫是吃了酒的原因,我壮起胆,绕过大石,悄悄向那哭声地点挪畴昔。
我重又转转头,见他正从大石下站起家,即将消逝的天光正映出他一脸的不能肯定。我心下好笑,此处难不成另有旁的甚么人?
我顾不得切磋启事,从速趁着这个间隙,提起裙裾发足疾走开。
湖边的小梅林我是晓得的,出了茱萸巷再走上一炷香的功便能到。眼下太阳虽过去西沉,但距酉时闭店另有一个时候,与其窝在铺子里犯困,倒不如走上一遭,待徒弟返来时便有婢女相迎,他定然欢畅。
到了小年,便正式进了年节。既是年节,天然颇多忌讳。普通人家,若非立时要命的急症,是决然不会往生药铺子来的,恐怕犯了忌来年病榻缠绵,要吃足一整年的药。
还差半步便是湖水了,那少年盯着我恶狠狠道:“你若承诺了助我,我便就此停止,你若不该,便下湖去做个同我普通的阴魂,阴阳界上,我也好有个伴。”
“谁在那边?”我退了一步侧头向大石头背面看望。
这话问得好生古怪,我正要答他话,忽瞥见他立于大石旁,石上却不见半点儿影子。我心头猛地一跳,只需一息工夫,方才生出的好笑一扫而空,掉头便往林子外走。
非论我如何骇怕,那少年灵魂仍旧不依不饶,一面勒迫一面对峙要我承诺下帮手的事。
我头皮一阵发麻,低头不去看他,从他身边绕开,不断步地往前走,内心想起徒弟曾说过孤魂野鬼最是险恶难缠的话,这会儿不巧,正赶上了一个。
走了没几步,又想起来小梅林的本意是要折一枝腊梅归去给徒弟的,来了这好久,闲事倒全忘了,只得折归去,借着另有一丝透亮的天气,挑一支开得恰好的腊梅。
才刚转头,背后的抽泣声蓦地顿住了。“女人……”那少年止住了泣声,犹踌躇豫地唤道:“这位女人……你是在同我说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