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十)
我曾听人说过,吴越一带的女孩儿家,非论贵贱贫富,自幼都有一坛子米酒埋在闺室的窗下,那酒并不准旁人吃,只待出阁那日起出,与夫郎共饮,是为合衾酒。
我呆了一呆,想起她每回见着徒弟时面色绯红的模样,内心悄悄叹了口气。
张家娘子一怔,继而吃吃笑道:“你快莫问这些。教你徒弟闻声了,少不得说我们带着你小女人家闲言闲语,又该恼了。”
“这筐差未几晒得了,你细心收起来,莫要同五加皮混淆了。”徒弟叮嘱道。
徒弟顺手在那酒坛子上轻拍了几下,捧起还予刘兴儿:“归去奉告你阿姊,这酒尚未到启封的时节,想必还欠了些香醇,埋归去静待佳时与夫君罢。”
刘兴儿连连点头,两条眉毛几近拧在一处,又有些怅惘:“阿爹要她嫁人,阿娘也说是桩功德,也不知是如何了,独阿姊一人不欢畅,成日躲在屋里不肯出来做事,阿爹阿娘一提嫁人的事,她便要哭一晚。”
这话原不必他叮咛的,五加皮炮酒通经祛湿毒、疏解心肝涩闷,与之同宗的香加皮却含剧毒。徒弟教的,我一向都熟记于胸,又怎会忽视混合了。
我抱着一筐梅子回到铺子里,与徒弟一同清理腌渍梅子的当口,便将吴三利要讨刘九儿做小的事学说了一遍。
我同刘家姐弟俩虽称不上好,总归熟悉,又因他家的原因,经常能得佳酿,是以打从心底里我并不肯见刘九儿去予吴三利那样的人做偏房。徒弟的兴趣仿佛全在指尖的青梅上,一颗颗地拈起,仔细心细地洗濯,对我从张屠户家听来的闲碎置若罔闻,教我好生无趣。
“听闻那吴家不过是半老的佳耦二人,本另有个独子,年前病死了,竟再没旁人了。西街上的那宅子但是不小,这么住着岂不空洞?吴家大娘子总也有四十的年纪了罢,子嗣上恐怕……”张家娘子端了一碗新收的梅子出来分,酸溅唇齿,与妇人们含酸的说嘴倒非常异曲同工。
我内心一软,还是希冀徒弟能帮她一帮。可一扭头,却见徒弟正似笑非笑地瞧着我,这神情,在我执意要救吴三利佳耦的那晚,也曾见过。
我跟去后院,地上正摊晒了一筐切了片的药料,徒弟提起筐将那味药翻了几翻,一股焦苦的气味随之翻了出来。
刘兴儿还在等着徒弟的回话,我俄然不想他收下,又不忍见他拒,仓猝翻出几包醒酒茶压到柜台上,拦在徒弟答话前头问道:“兴哥儿,你阿姊迩来可还好?”
我提鼻一嗅,该是五加皮,又似有分歧。抓了一片在手里翻看,模样同五加皮是分歧的,只是光彩更深些,药气更甚。我记起了这药,是含了毒的香加皮,徒弟恰是拿它救回了吴三利佳耦的性命。
吴家的日子倒是更加火红起来,我因不太瞧见吴裕才来茱萸巷浪荡,也不知他家克日如何,他阿爹又做成了甚么没心没肺的买卖,只从对街张屠户家娘子的蜚短流长中得知吴三利现在家业公然又重振了。
徒弟跟着出来,瞥一眼那小酒坛子,意味不明地浅浅一笑,不说收也不说不收,只叮咛我快找找现成的醒酒茶另有没有剩的。
大伙儿一阵笑,又拿徒弟提及了打趣儿的话,毕竟是有人忍耐不住,道:“罢了,罢了,便说与你晓得,吴三利瞧上的,是刘家酒坊的九儿。”
年节的花炮、开年的烧春,出了那两茬事以后,竟也无人究查下去,摆布也不闻声闹出性命来,垂垂地此事也就淡了下去。
女儿家的情思我不能非常了然,可九儿待徒弟之心,我倒是懂的,此时见这一坛酒,心头仿佛被甚么不成名状之物不轻不重地撞击了一下,万千感念一下在内心散开,恰好一丝都握不住。
“朱先生,阿爹命我来取醒酒茶。”他将那小酒坛子往柜台上一放,闷声道:“这个,是阿姊嘱我带给朱先生的,不是大瓮里所出,是阿姊暗里里自造的,统共只这一坛子。”
“可不是。”另有知情的镇静道:“虽说是做偏房,可吴家无嗣,酒坊的女儿又年青,过门后如果得了男,那可了不得,今后吴家的一家一当,还不满是她的。如此说来,也不亏了她,算得上是一门好婚事。”
梅子尚未清算妥,前面店堂里就有人在唤“朱先生”,我出去一望,倒是刘家的兴儿,提着一个小酒坛子出去,满脸的不欢畅。
我往张家送祛秽香包时,正遇见她同几个妇人闲谈,说到西街上官家人弃下的那间带院子的大宅,当今已有了卖主,不是旁人,恰是吴三利的手笔。如此说来,何止是重振家业,清楚是在开疆拓土。想来那五铢钱非常得用罢,也难怪,吴家婶子每返来调方剂,五加皮的用量一次重过一次。
刘兴儿承诺下,茫然地抱着酒坛子与醒酒茶走了。我仿佛被人窥测了一番普通,不敢去看徒弟,更不敢再说甚么,藏着满怀的心虚与别扭,仍旧回后院去整治梅子。
我内心发虚,忙偏过眼,将柜台上的醒酒茶包递到刘兴儿手里,低声提示他拿好茶包。恰好那刘兴儿的心机并不在醒酒茶上,却紧盯着一旁的酒坛子,盼望着徒弟答了好归去回他阿姊。
转眼春已至深,初夏将临,吴三利佳耦公然未践约将五铢钱送回铺子。吴家婶子间中还来买过两回药,并不提归还货币的事。徒弟也不诘问,从善如流地问症调方剂。
“张嫂子,说的酒坊的女儿,是哪家酒坊?”我内心模糊有些猜想,不由插话问道。
只是这大毒之物,铺子里并不常用,顶多用以制个灭耗子虫蚁罢了,不知备下这么很多是要何为,难不成今夏又将鼠患成灾?我一面胡乱推断一面妥当地将香加皮拾掇起来,另存在了一边。
妇人们还在叽叽咯咯地笑谈,我推说出来逛久了徒弟要责,便辞了张家娘子要归去。张家娘子赶快又捧了一小筐新奇梅子出来,往我怀里一推:“带给你徒弟去,我这儿不得空,便劳烦他自个儿焙成梅干,进了暑日就全指着你家的乌梅汤度暑了。”
当下就有人兴趣勃勃地接话:“你还不知么?吴三利瞧上了酒坊里的女儿,正要讨来做个偏房,好开枝散叶子孙连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