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玉镜台与蟾酥丹（二）
因为一见那一闪即逝的残暴，我便恍若瞥见徒弟遥遥指着天涯的焰火，一脸醉人的和暖，笑着唤我：“阿心，快来收你的药资。”
“看人还只光看那副皮相，不见一丝长进，为师白教你了。”徒弟勾起手指顺手在我脑袋上悄悄一叩。
“苏女人。”徒弟倒还记得她，向她抱愧地拱手：“这位公子方才助小徒脱困于人群，是以担搁了，还请苏女人包涵。”
那是去岁元夕因花炮爆燃受创的酒坊店东欠下的药资，毕竟隔了一年，我从未希冀过他会守约，难为他竟还记得。我在内心将统统的节庆排了个序，元夕位列前茅，这突如其来，又践约而至的药资，教我更必定了这个排序。
“我……”我却不知如何答他，难不成要我照实回话，说我歆羡他二人的情义，那还不得教徒弟调笑嘲弄个把月，我心机急转：“我倒觉着赖公子与苏女人瞧着极登对，比戏台上演的都雅。”算是扯谈的，但也至心话。
我一面躲让，一面在内心悄悄道：徒弟的皮相也是极都雅的呀。
可今次，花朝日上半晌，满城的闺阁娇娘尚将来得及出城赏花，便教招摇过市的一队送聘礼的步队勾住了目光。乃至于这日再无人用心赏花，城外的葳蕤繁花因这一队聘礼黯然失容，白孤负了一季秋色。
提及赖公子的繁华，当真是令人咋舌。
金玉头面、绫罗绸缎、珍宝古玩、包金镶银的崭新家什，每过一抬便会引发一片唏嘘，一片赞叹，世人交口奖饰，指指导点，引得那吹打步队更加来劲，礼乐震天。
那些金饰器物在我这儿倒不值甚么，我并不懂它们的金贵，只一抬通体莹白、砥砺讲究的玉镜台，打从我与徒弟跟前过期，突然吸住了我的目光。只是一架做工邃密些的平常镜台，在我看来怎有一种熠熠生辉的暗光？
那赖公子长长地“哦”了一声，倒像是长出了口气，答复了笑容：“好说好说。”
“徒弟去了那里？一眨眼就无影无踪了，幸亏那位公子援助，若非他将阿心从人堆里拉出来，只恐本日要教人踩折几根骨头才罢。”我怨道。
那是背面的事，容我缓缓地说，面前说到的，是那贵气凌人的赖公子与苏家小娘子的事。
徒弟未加理睬，我一扭头，瞥见徒弟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抬玉镜台。
那位赖公子一见她来，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玉汝，可有受人冲撞？”
元夕过后，吹过的风里垂垂有了暖气，天一暖，便催开了百花，花朝节接踵而至。往年，照着风俗，全城未出阁的女儿家，皆要在这一日出城寻花，拜花神。
“阿心。”人声喧杂中冲出暖和又孔殷的一声唤。才道了谢，徒弟便到了。我缓慢地朝那位赖公子又行了一礼，循声跑回徒弟身边。
“阿心，快来收你的药资。”徒弟停了步子，笑着指向那灿烂的花炮。
那酒坊的店东，是个极其取信的人，究竟上，百年事月中，他从未缺过我一回药资，即便多年后，他已身故，他的子孙后嗣仍在每年的元夕，替他偿付这年年事岁不竭的药资，使得我在冗长的，毫无但愿的，等候徒弟返来的年代中，获得了那一点贵重的暖意。
我一时竟是看住了，直至徒弟向他二人告了辞，拖着我往回走了好一段，我还忍不住几次转头望那二人的背影。
那赖公子脸上端着谦恭的笑，目光移向徒弟的一刹时，那一脸的笑蓦地一僵。我立在他劈面，借着戏台上照下的明晃晃的灯火，瞧得清楚。
说话间他跟着我的法度到了赖公子跟前，我扯了扯他的衣袖，细声道：“就是这位公子，阿心已谢过了。”
我猜疑地扭头去望徒弟，徒弟神采如常，笑意融融，并不见甚非常。他冲赖公子拱了拱手：“小徒不大出门，人多易惊，多谢公子施加援手，使小徒免遭踩踏之险。”
约莫一年前，她确是来过朱心堂，是为将眉上的大痣去除。我记得彼时徒弟未加理睬，只说不好去除，请她另寻高超。看来更高超的，她并未寻着。
元夕中，再周到的家声，或许已议过亲的男女一同赏灯观花炮，故这夜的街上有不知多少如漆似胶的身影，也不知有多少情丝缠绕的目光。那赖公子与苏玉汝行动间守礼慎重地保持着一段间隔，可落在我眼里偏又是这大街上最是燕侣莺俦的一对。
摆布大街被聘礼长队与围观长队占了，我与徒弟过不去，也不好冲撞了人家的吉事，便立在围观人堆里等着他们先畴昔。
她认得徒弟，许是曾在朱心堂看过诊的罢。我猎奇地将她打量了一番，记不起是哪一名。可当我视野上移到她眉头时，便豁然记起。她的右眉上头鲜明一颗殷红的大痣，我不记得她，却记得这颗大痣。
徒弟倒不驳我，只连连点头，似也有些后怕：“下回可再不能来凑这热烈了。”
“你总瞧他们何为？”也不知我回了第几趟头，徒弟终是皱眉问道。
这边正客气着，那小婢子欢叫了一声“女人”，从灯火阴暗处引来了一名年青女子。那女子目光轻扫过，向徒弟不冷不热地微微点头点头一笑：“朱先生也在呢。”
巧不过，这日晌午，我与徒弟出诊，返来的路上正赶上这队送聘礼的敲锣打鼓地自茱萸巷前的大街上过，教我有幸目睹了这桩盛事。
那唤作“玉汝”的女子悄悄晃头，娇羞非常，柔声细语道：“未曾，等了好久，总也不见你来……”
走进茱萸巷，四下已无人，巷子里黑沉沉的。劈面阵势较高处俄然炸开了一朵敞亮的焰火，彩光四溢，化作数十道陨星，跌落入苍茫夜色中。
那苏女人仿佛浑不在乎徒弟说甚么，满目里只要赖公子，瞧向他的目光里似有千丝万缕的绵柔。而那赖公子亦是掩不住的体贴珍惜，替她将散落的大氅系带重新系上，恰如戏文里唱的那般情义绵绵。
由此我得知他姓赖，我从速朝他屈了屈膝：“多谢赖公子援手。”
我移不开目光，手上不由自主地拉了拉徒弟的衣袖：“徒弟，徒弟，你瞧那玉镜台……”
“赖公子。”一个小婢子气吁吁地跑来，绿袍公子承诺了一声。那小婢子焦心道：“赖公子忽不见了踪迹，我家女人打发我来瞧，幸亏赖公子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