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十四)
“不瞒神君,他们都说我自临安来,前事我当真是不记得分毫了,可内心就是觉着教甚么牵涉着,不结壮。约莫在临安城里另有不能了的故旧旧事,只记不起来,又难舍弃了一走了之。故在此扰了神君,求指导迷津一二。”李氏低着头,轻声哀告,听起来确带着胶葛不清的猜疑。
徒弟向他拱了拱手:“将军仍在呢。”
“没甚么是不能了的,所谓不能了,左不过是本身不肯丢开手罢了。”徒弟只是笑着对付了一句,并未筹算同她多说甚么,说罢他便携着我从李氏身边绕过,李氏愣愣地立在原地,到底没追来再问。
那位将军木木地扯出一个笑,却尽是苦涩,冲徒弟挥了挥手,算是别过。
“这就到了。”徒弟抬手向前一指,我顺着他所希冀去,在一片愁云惨雾中,隐现着一座金顶的屋子,从那金顶的气势来看,屋子起码三层楼,范围不小。
“嗯。”徒弟沉重地点了下头:“疆场上未死,却教奸人谗谄致死。生前被人歪曲有不臣之心,身后到了我那儿,我敬他精忠,奉上除痛的汤药,可他偏不肯吃,非要在此地苦等他的君王,定要剖明个清楚。”
前头“吱呀”一声门响,有个屋子的破木门被翻开,从黑漆漆的屋子里探出半截身子来,朝我与徒弟这边张望。
走出一段,我本想转头看看他,因想着徒弟先前不让转头的叮嘱,便按捺下了。“徒弟,他是位将军?”
徒弟掀起眼皮瞧了我一眼,神情有些一言难尽,沉默走了几步,才道:“就同那些夜间来我们铺子求药的亡魂,能深切灵魂的并不但要痛,七情六欲都能教亡者难安,执念深的,起了刚强,便在此地滞留候等。”
“徒弟,他们,这镇上的亡魂,都能等来本身所等的人么?”我俄然狐疑李氏再也等不来杨三郎,即便有一日杨三郎到了此地,却又认不出她来,她相望也不能了解,一场茫然的等候岂不成了空等,或许她还不能自知,不能憬悟,永无止地步等下去。
她一提杨三郎,我顿忆起,这位不就是临安城里杨主簿的嫡妻李氏么,教她那攀附权贵的婆婆拿铜雀簪淬了草乌头汁给害死了。可我记得徒弟给了她汤药,吃下汤药,她将统统都忘得一干二净,为何还在此盘桓不前?
走进这大宅子的大门,徒弟便接过我手里的大红灯笼,不知如何呼地一下就灭了。“这里敞亮,不必再点灯。”他将燃烧的灯笼收在手里,又指着我的大红大氅道:“脱了罢,这个也不必了。”
我俄然感觉,全部何如镇就是个大大的唏嘘,渐渐地将“何如”二字说出来时,恰是一声长叹。我再瞧周遭那些来往的幽魂,不免多了感慨。
我如遇大赦,忙褪下身上的大氅,浑身高低顿时轻巧风凉了很多。
见我笑,她仿佛更欢畅了,只将徒弟撂在一旁,向我招手:“好丫头,过来,过来。”
她一转眼瞧见了我,微微一怔,笑意更重,脸上的皱纹褶子也更深了多少:“阿心也来了啊。”
我朝那柜台处看望了几眼,倒与朱心堂有几分类似,只处所更大更宽广。一个老得满头银丝,腰都直不起来的老妪,在柜台前面缓缓转过身,向徒弟咧嘴笑道:“神君来了啊。”
徒弟望了一眼那对拜别的爷孙:“他们早已不是人了。那老丈等他尚在人间的儿子和儿媳,孩童等他爷娘。”
“等来又能如何?”我还是不解。
“孟婆汤。”徒弟随便道:“若能一同饮下汤,下一世便还能再见。”
走近些再一望,公然不错,三层的大宅子,金碧光辉,与这镇上别处的暗淡沉闷大相径庭。
“徒弟,住在这何如镇上的,都是些甚么人?”我悄声问徒弟。
徒弟点点头,软和地叹了一声:“劝了这些年,消不了你的执念,等便等罢,也许终有一日能教你等着。本日另有要事,他日得了空与将军再叙。”
本来另有如许的玄机,我将兜帽稍稍今后推了推,好使视野更广些。镇上行走的那些灵魂,除却神采僵白淡然,与生人倒也无太大差别,各自怀揣着一世的悲欢,并不成怖骇人。
那妇人踌躇了半晌,眼看着我与徒弟就要从她门前过了,她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计,从屋子里出来,拦住了我们的来路。
男人苦笑笑:“神君晓得我的……”
她认得我么?我奇特地睁大眼打量了她一遍,肯定从未见过她。可她慈眉善目标,教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我便冲她笑了笑。
我依言走到柜台边,老妪笑眯眯地细细将我打量了一回,啧啧道:“阿心还是这般水灵。陵光待你好么?他若不疼你,便到婆婆这儿来住着,可好?”说着她从柜台里端出一碗茶水来,推到我跟前:“吃罢孩子。”
这时我才留意到那男人公然是一身残破的戎装。
当下就有两只猫蹿出来,一黑一白,徒弟想也不想就跟着这两只猫往里走。我正自忖着,徒弟如何晓得要跟着猫走,前头就传来了几声衰老的笑,笑过几声,又唤了“大毛,二毛”,那两只猫蹭地便蹿走了,直蹿向前头的一长溜柜台。
“既一世缘尽,还等了何为?”我环顾了一圈,这镇子仿佛还不小,滞留此地枯等的人看来真是很多呢。
她在徒弟跟前行了礼,昂首期呐呐艾地问道:“愚妇大胆,敢问神君但是从临安来?”
不必说,瞧他那模样也能猜到他等了不知多少年,还是未比及,他约莫还会无休无止地等下去。
探出头来的是个妇人,一瞥之下我还觉着很有些眼熟,一时却记不起是谁,只记得她亡故后曾在朱心堂里求过药。
“神君好久将来了啊,本日如何说来就来了?”徒弟的到来仿佛给了他极大的欣喜,他自言自语地责备本身没给徒弟筹办下水酒。
不等徒弟答复,又有人上前来同他见礼,这回是位中年的男人,若非他开口说话,我实在辨不清他的年纪。瞧他那身板还算轩昂,只是脸面有些唬人,一边脸颊不知为何少了一大块儿,黑洞洞的创口不见血,就这么露着,他却毫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