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问计假托神仙事,回魂只待衣锦还
帝点头道:“好!择谷旦,众卿随朕前去玄鱼观驱逐皇叔。”
有臣子搬出祖制谏诤,印暄并不发怒,只淡淡道:“朕若准卿之奏,是让历王住出过两朝天子的庆王府呢,还是谋逆的瑞王、泰王、平王府?亦或是,就住在你府上?”吓得那臣子两股战战,伏地称罪,再不敢多言。
方密细心打量,见他面貌俊美而不失清华,仿佛与仙逝的并肩王有七八分相类,心中已信了几分,又看他额间一竖红痕如印,端倪神态无一不似往昔,更是确信无疑,瞿然叫道:“历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不可。”印暄决然反对,“你身为当朝王爷,非论辈分职位都是举足轻重,礼节方面怎可骄易。”他顿了顿,又道:“宴会上有的是山珍海味,你不想尝尝?”
传说云熙二年秋末,一日明宗天子起登高之兴,携百官驾临城东摩天楼,忽见东南边向,山峦间有赤黄两色云气冲天而起,氤氲不息。帝召司天监台官狄雪英,令他占验此奇特天象。
只是这一看之下,正有如冰雪当头倾倒——面前金冠华服、吵嘴含笑的男人,如果再丰腴几分、再年青几岁,清楚就是梦中少年阿墨的模样!
印云墨侧着头看他,俄然嗤笑一声,“真成木头了?你不是一向想晓得我的姓名么,现在该明白不是姓黄名舒了罢。”
左景年僵在他怀中,顷刻心跳如鼓,浑身血液都冲到了头脸,在耳边嗡嗡作响,那里听得清这句低语。王爷……公子……阿墨……他思路骤乱,竟张口结舌不知该叫甚么好。
左景年攥紧了拳头,将前额低伏于地:“卑职万死莫赎其罪!请王爷当场赐死,万不成上达天听,以免王爷申明受损。”说罢抽出腰间奉宸刀,双手奉于头顶。
印云墨笑道:“当回家面壁检验。皇上,那甚么宴会我就不必去了吧,归正就是拂尘洗尘的意义,我晓得就行了。”
印云墨把玉带放宽一寸,仍掩不住腰如束素,感喟道:“我尽力。”
天子看着搁在肩头的那只绝对算是“僭越”、“犯上”的手,目光沉了一沉,却又挪开视野,只作不察。
印暄端坐啜饮贡茶,不觉得然,“再没有比这更真的体例了。朕算是看明白了,越是故弄玄虚,就越让人信觉得真,这魏吉利还很有些鬼点子。”
“这倒没有,只是三嫂一贯不给我好神采看,我怕她当场抽我嘴巴子。”
印云墨咬牙:“我是你叔!好歹给点面子。”
“甚么?”
若举颢史上最富传奇色采的人物,莫过于跨成祖、英宗、明宗三朝的历王印云墨。不但在《颢史》列王传中颇多描画,稗官别史里更是浓墨重彩大加衬着,传他美姿仪、有异能,乃是天上星宿下凡。而百姓们最为耳熟能详的,莫过于历王死而返生、衣锦还朝的奇谈。
玄鱼观主持乃是一代道宗微一真人,见紫衣卫奉召而来,掐指而笑:“机会至矣。”施施然来到御前道:“瑞气现于界山,是上天垂意,应气之人可见天日了。”
印云墨绕着他踱了两圈,不缓不急隧道:“何止是冲犯,你都钻到本王被窝里去了……你说,这事儿如果捅到皇上面前,该当何罪?”
左景年觉着冻僵麻痹的胸口仿佛春阳烘照般,因他的几句话又有了复苏的暖和,冲口而出:“我情愿!”
“事关皇室威仪,如有人漫衍谎言,当以谋反论。朕便用鲜血白骨砌一道墙,看看破不透得风!”印暄面寒如霜,眼底杀机隐现,不怒自威。
左景年面无神采地立着,辩白不出心中是恼是苦、是伤是痛,只觉整小我都木然如死了。
左景年双膝跪地:“卑职以下犯上,冲犯王爷千岁,请王爷惩罚!”
左景年点头,心中有些欣然,栈恋地看了他一眼,回身拜别。
“不准。”
阿墨阿墨,他究竟是不是阿墨!如若不是,天下真有如许偶合的面貌?如若真是,他又为何一无所知,仿佛全然不记得梦中之事?莫非他真不记得,正应了那句来如春梦未几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还是说,他底子就不肯与他相认,相逢只作路人面?
左景年怔怔看他,“王爷,卑职……”
左景年籍机后退两步,这才喘了口气,只觉连耳根都烧热起来,拱手粉饰道:“统统服从公子叮咛。”
印云墨板着脸:“我不姓王。”
宫人忙活着安插,印云墨闲来无事,也不要人跟从服侍,揣着袖口四周漫步。远远见一队紫衣卫过来,见到他齐齐跪礼:“王爷千岁。”
印云墨接过刀,在手中舞弄几下,见左景年毫无抵挡之意,只昂首待死,顿时大笑着拉起他,“开个打趣罢了。被我感染这么久,铁树都着花了,你如何还一点长进都没有,说甚么都当真。”
狄雪英奏道:“山川皆能吐气,气虽虚无缥缈,倒是上天垂象,能定休咎。自古气有瑞气、喜气、胜气、妖气、尸气、宰相气、将军气等等,各种分歧。别的另有天子气。据史官记录,圣上降世时,庆王府上空有青、黄、赤、白、黑五色云气贯入紫微,团团如盖,现龙纹,结凤彩,此为天子气。”
帝亦惊奇不已。微一取成祖天子密诏示帝,道:“先师悬机子早有占算,历王殿下命照七杀,若不弃姓改名、避世隐居,必有夭亡之虞。帝不忍,便与先师定下一计,遁辞历王短命,韬光隐晦以避凶煞,又命先师将殿下奥妙收留于玄鱼观,待十五年后灾害畴昔,方能现世。现在机会已至,恰是殿下重见天日之时。是否驱逐历王还朝,还请圣上决计。”
“这个,这个,她应当不晓得。”印云墨打了个哈哈,“再说,大庭广众之下,还得顾着天家脸面不是。”
“我是好吃,但不喜好被人围观着吃。要不,我打包带归去吃?”
印暄眼中掠过一丝笑意,随口道:“怎换了件墨蓝色的,不穿红了?”
印暄面上一僵,沉色道:“你觉得朕看到你这副嘴脸能打动得哭出来?”
“众臣都到齐了,起驾吧。”印暄起家。
左景年低低道:“王……公子。”
你觉得别人都跟你一个德行?天子忍不住腹诽,嘴精舌刁、好吃懒做也便算了,你倒是吃胖点给我瞧瞧啊,看着都硌人!
“太假了,”印云墨一面理着身上新换的亲王冕服,一面抉剔地点头,“太假了。”
“皇被骗我还是十五岁的浮滑少年?”印云墨最后整了整九琪金冠,四爪金龙在他的冕服上熠熠生辉,直欲裂帛而去。他高低看了看,问道:“如何?”
印云墨走了两步,俄然立足道:“不知本日宫宴,太后是否也在。”
那名郎将面上沉郁之色一闪而过,低头道:“卑职服从。”
历王……印云墨……阿墨……他如何就没想到呢?!光是听闻清曜殿中人的实在身份乃是当朝皇叔,便已令贰心乱如麻,彻夜难眠,只恨不得远远地避开去再不相见,可又忍不住远远地偷看他的身影表面。现在这一惊人之念,更是如同一把利刃直插胸腹,搅得五脏六腑支离破裂、剧痛难当。
印云墨微怔,随后笑着去拍当明天子的肩膀,“好啦,没影儿的事,犯不着未雨绸缪。”
幸而印云墨很快放开他,“你若真情愿,我会想体例。”
本朝历代皇子成年即出宫另起府邸,赐封后需至藩地就任,这些藩地大多在偏僻边陲,能够说是为天子守流派。比方当今圣上的兄长肃王,便是封藩北疆雾州,与关塞冲要震州相邻。
“如何了?”印云墨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魂兮返来。”
“如何,心虚了?”
“又不是亲的。”印暄斜眼看他:“再说,你重新到脚那里有一点当叔的模样?”
印暄敏捷别过脸,见架子上一只羊脂玉瓶光润如颊,不由皱眉。又移目看中间一方雕饰祥云的墨砚,更是心堵。最后不得不阖目抬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后,方才安静下莫名心悸,淡淡道:“御前泆行失礼,该当何罪?”
帝擎密诏于手问:“众卿有何定见?”
他尾随入了宛宁宫,转进一间无人内殿,见印云墨停下脚步,便如木桩般站定不动,低眉敛目一声不吭。
印云墨眉一挑,“卑甚么职,当初不让你自称‘鄙人’,现在反倒变本加厉了。我最后给你次机遇,如果叫错,你就永久别想再见我——叫我甚么?”
不到一日,此事便在都城百姓中口耳相传,更加绘声绘色、如临其境,把个诈死托生的王爷衬着得有如谪仙,界山玄鱼观的香火更是蓦地畅旺数倍不止。
隔着丰富的秋衣,左景年仍然感遭到他掌心的热度,好像本身在梦中抱着阿墨时怀中的热度一样。他胸口猛揪,不由后退了半步。
“甚么叫这副嘴脸,皇上用词未免不雅。再说,我的脸有题目么?”印云墨靠近他,侧面抬起下颌。
“玉树临风。”
“回过神来就好,”印云墨笑着轻拍他胳膊,“我怕你就这么僵死了。”
左景年心中百感交集,胸口仿佛被一块滚烫的大石堵住,连呼吸中都带着酸涩的热意。“记着了。”他铿然道,昂首直视印云墨。
印云墨微微点头,叮咛为首的紫衣卫郎将:“你过来,本王有事交代你办。”
微一道:“一字并肩王嫡子,成祖天子特赐国姓收为皇裔,历王殿下。”
印云墨悻然回身归去,持续拉扯平整得不能再平整的衣角。
帝问:“此瑞气应在何人?”
帝亲身上前,执手凝噎:“有生之年再见六皇叔,朕之万幸也!”言罢慨然泪下。当即命人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以亲王隆礼,将历王由洛陵南门迎入皇城。
“不太称身——你能不能再吃胖点?”
左景年深吸口气,果断隧道:“我愿为公子效命。甚么出息功名,于我而言不过是浮云,只要公子不嫌弃,我愿毕生为公子差遣。”
“我是说这身衣服。”
语出百官震惊。大家皆知明德年间,历王十五岁而夭,同年薨逝的另有章承太子,现在十五年畴昔,何故又出来一个历王殿下?
印云墨朗声而笑,将奉宸刀送回他腰间刀鞘内,“对了!只要我们两人时,我是公子,你是景年。记着了么?”
“……没事。”左景年长而微小地吐了口气,面上异乎平常的安静。
帝便命紫衣卫前去查探,发明东南边向约十里外的界山山麓瑞气覆盖。山麓有一座申明遐迩的道观,恰是御敕玄鱼观。
印云墨道:“你先归去当值,久了恐惹人生疑。”
翌日吉时,帝率百官驾临界山,但见漫山云蒸霞蔚,模糊见长虹如卧、光晕津润,疑入仙家之境。及玄鱼观,见观门敞开,一人白衣胜雪,乌发不簪,足踏草鞋,长袖飘飞,似腾云驾雾而来,恍忽已至御前,恭行道礼,但笑不语。
“走吧,圣驾迟迟未至,只怕百官饿着肚子暗中骂我。”
印云墨摸了摸下颌,喃喃道:“只怕天下没有不通风的墙。”
帝问:“狄卿细观本日此气,是何征象?”
印暄盯着他,正色道:“晓得本相的只要两种人:死人,和宁死也要守口如瓶的人。父皇的其他兄弟、皇祖父的殉葬嫔妃、当年宫中与王府消逝的内侍、朕的乳母尹春娘是前一种;你、我,以及亲制皇祖父伪诏的老寺人魏吉利是后一种。除此以外,不会再有第三者!”看管地牢的翊林军早已被他暗中命令灭了口,乃至监守清曜殿的一众紫衣卫,他也曾生出过灭口的动机,只是不忍猝行,尚在考虑当中。但这些,他并不肯让印云墨晓得。
印暄冷冷道:“早知本日何必当初!三天两端往庆王府跑,就算父皇瞒得再紧,母后能不起狐疑?”
印云墨深深看他,目中尽是欣喜与高兴,忍不住伸手拥住他,用力地抱了一下。“多少年了,一点都没变。”他喟然长叹。
狄雪英道:“此气似烟非烟,似云非云,郁郁纷繁,观赤黄二色,状若龙形,是为瑞气。瑞气现,则人君当有吉祥之事。瑞气中又有王气模糊吐出,直上冲于房心之间,当征吉祥源于皇室。微臣不揣浅薄,请圣上遣人查探气现之处,看是否有皇裔流落官方。”
印云墨仿佛并未发觉他的微动,犹自沉吟:“王府最多数年可建成,届时我便不得随便出入皇宫,恐怕一年也见不到你几次面了……要不,我想个别例,从皇上那儿将你讨过来?”又摇了点头道:“不成不成,这不是误了你的出息!唉。”
“我是说皇上哭得太假了,辣椒味还擦在我袖子上。”
历王因未成年而“病夭”,京中并未造王府,封地也不决,印暄力排众议,在历王府建成之前,特赐历王僦居皇宫。
百官群情很久,定见不一,或有疑皇裔身份是否失实。内阁重臣方密率先道:“成祖天子遗诏,臣等自当顺从,不从者当以抗旨论。老臣忝居朝堂三十余年,倘真是历王,老臣一见便知。”
因而,印云墨的临时住处便从清曜殿搬到了宛宁宫,相隔不远,景色却大为丰美,人气也旺了很多。最可心的是,门口没了监守的紫衣卫,只要不是后妃寓所,来去自如。
几个老臣见之无误,亦拜道:“历王殿下千岁千千岁!”众官纷繁拜倒,一时“千岁”之声响彻山麓。
左景年心一横,咬牙又叫了声:“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