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惊魂年礼(一)
且非论如何问,阿爹阿母从未过要奉告详情的意义,风灵自小聪慧,心知阿爹阿母不说,自有不说的事理,垂垂的便再不问起了。
因俱是城中巨富,又肯出资做些原该官家承办的事,故官家少不得出面应酬一番,一来可算作与民同乐,二来也该谢一谢富商们的豪放。
风灵捧着酒壶,喃喃道:“阿爹曾教诲,女子若不肯婚配,又想凭一己之力存活于世,需求有了了之心,傍身之本,谋生之术,立世之能。即便一时得配了快意称心之人,倘不能保平生一世不离不弃的,也该要保本身衣食无忧,财帛无缺。我们万里迢迢地往这儿来,恰是为了……”
恰是忙得脚不沾地,手无停歇,腊月二十八快速便到了面前。
依着她的性子,原该请百戏的,这才够热烈欢腾,偏康达智的夫人米氏一个劲地劝她请法常寺主持的大弟子来俗讲。
除夕夜里,虽有佛奴、金伯一家、宅中买来的两名婢子及几名孤身投奔的部曲,人丁也算很多,个个也都忙得欢娱,毕竟风灵头一遭离了阿爹阿母,自行筹齐截个年节,内心头不免惦记,单独闷闷了一下午。
风灵吸吸鼻子,点了点头。“不若你自小不知家在那边,父母何人,倒也省了念家的痛苦。”
“恰是这个理儿,大娘万要遂了阿郎和夫人的拳拳之意,莫叫他们悲观。”佛奴嬉笑两声,顺手取过她手中的酒壶,“筵席未开,倒是单独先饮开了,里头装的甚么酒?”
“五云浆。”风灵伸展了一下腰肢,自台阶上立起家便要走。
佛奴“嗤”地笑出了声,“刻画读书尚可得,骑射弄剑嘛……只怕就成了女红针黹。”
现在风灵忆起了这些昔日噜苏,暗自长叹一声,正了正衣冠,便要下拜。
这话叫佛奴又起了感慨,他尚在襁褓中便遭抛弃在寺庙庙门前,在寺中养到七八岁上,正逢顾夫人进寺上香,偶遇得他,带回府中与风灵一同教养作伴,因觉此事甚有佛缘,便予了他“佛奴”这个名儿。
“阿母从不迫着我做那些个。”风灵弱微微地辩驳了一句。
再今后她便牢服膺得两桩事:一是每逢除夕夜,需求设下供食,面向长安的方向正襟礼拜两位从未曾会面,亦不知是谁的大仇人。二是天下之大,只要她情愿,哪儿都去得,唯独都城长安,是千万去不得的。
风灵嫌年里听那些个因果报应的故事沉闷,又不肯拂了米氏的美意,故而想着体例折了衷,改请法常寺里的音声儿来演经变。如此,米氏欢畅,索良音也极爱看那些舞乐,再好不过了。
风灵头一年得以做东,康达智行了个偏私,将她做东的日子安排在了元月月朔。
肥羊鲜美,酒浆朴素,笑语迭起,足欢娱至四更天,笑闹够了,方才散去,各自打着哈欠回屋睡去。
礼既已毕,佛奴领了两名婢子,又指了两名部曲,七手八脚地撤了供案,世人拥着风灵回屋。院内金伯翻烤的整羊已金黄冒油,不竭滴入火炭中“吱吱”地勾着人,屋内的几案也早已撤去,换作一张广大的壶门长桌案,金婶与阿幺将吃食热热烈闹地布了一桌案。
自这一日至上元,由康达智牵头,城中大商户轮番出资,或请傩戏人跳傩戏,或请寺中大僧俗讲,或请寺内的音声儿以舞乐来演经变故事,再或请了俳优倡伎来作百戏歌舞,日日白赠城中百姓一场热烈。
她直起腿膝,转而面向江南道的方向,端端方正地先行了三拜,内心头默祝阿爹阿母与阿兄安然安康,喜乐无忧。随后才回往向长安方向,按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自打记事,每一年的除夕夜,阿母总在园子里摆下这么一桌,命她恭肃不苟空中向长安方向,行三跪九叩礼。也不知多少次,她问阿母所拜何人,阿母常常欣然应对,“两位故交,于你有天大的恩典,一名尚健在,一名已逝,人切不成忘恩,你活着的每一岁,皆要遥拜一回。”
如此,风灵也安下心,欢欢乐喜地筹办起过年的琐事来。阛阓中收支来往,长途贩运的客商已然不见,但因年节邻近,城内的买卖恰是热络红火时。
“小娘子家,莫要总吃酒。”佛奴嘟嘟囔囔地就着酒壶饮了一大口,辣得直咂舌,一面特长扇着舌头,一面唤住她:“前院供案已摆下了,虽不在夫人跟前,端方总还是做的。”
风灵送至折冲府署遴选的布帛也早早地送了畴昔,正如她所愿,来年官中所需的布帛由顾坊独占鳌头,占了总需的七成。
前庭的两个大铜火盆里燃起了高高的赤红火焰,柏叶干枝在火盆里“哔哔剥剥”地作响。风灵扫了一眼跟前的供案,满满铛铛的供果,均是江南产品,乃至另有裹着青箬的角黍。
佛奴怔怔地谛视着院中烤羊的火光,支起胳膊肘推了推风灵,“我孤身一人,四周飘零倒也罢了。你原有父母兄长庇护,又是个女儿家,大可不必万水千山地自江南跑来这西域边城。如若此时还在家中,该当如何?”
转眼年节将至,公廨田新替代的耕户早已稳妥,只待开春翻土。
风灵垂眸不语,信手抓起家边石阶上放着的酒壶,抬头饮了一口。
“那缘何不切身往长安,面谢岂不比遥拜更好?”年幼时她曾如是问过阿母。
“夫人不迫,自有外头的人来迫着。”佛奴不屑地摇点头,“大娘你且想,到了这个年纪,顾氏在江南又是那样的人家,且非论各家拜托来的媒人,便是官媒娘子也是要上门的。介时夫人也是难堪,你不肯出阁,天然无人会逼着催着,可若长悠长久地在家,夫人也恐误你毕生,你要夫人如何是好。”
他常想着,他俗尘未脱,也不能一向在寺庙中度日,若非这番机遇,他约莫不是温饱而死,便是成了遭人随便买卖的贱口,现在虽还是顾府中的奴籍,却好衣好食,生存无忧,风灵待他又从不拿家主的款。现在除开一心一意地跟从风灵、虔心拜谢佛祖庇佑这两桩以外,再无他想。
她的眼睛垂垂亮起来,语中少了粘滞踌躇,重回干脆利落,“恰是为了替本身挣个一世尽情安闲,无拘束,无忧劳。”
风灵每日里领着阿幺在阛阓里采买,缝纫新衣,打制新头面金饰,又亲身向城外放牧人购置了七八十头羊,百来只鹅,一一分予家中部曲,好令他们带回家中过年。
该当如何?该当如何?风灵冷静自问了两遍,游移道:“约莫,约莫左不过是刻画读书,骑射弄剑……”
风灵拎着一小壶酒,一声不吭地自阁房挑帘走出,在屋前的木阶上坐了一会子,呆瞧着金伯翻烤肥羊。佛奴知她念家,便在木阶上与她同坐了开解。
阿母哈腰扶了她的肩膀,一扫惯常的温和淡泊,敛容正色道:“阿母要你牢记,万莫入长安城。”
至晚,宅子里头飘起了阵阵肉羹浓香。古楼子的馅料在烤炉内“滋滋”作响,烤得金黄酥脆的饼皮用力地接收着油汪汪的羊脂。山雉肚内填塞满了夏季里罕见的菌子。金伯正在院中翻烤着整只的羔羊,顺手洒上一把小茴香胡椒,立时肉香四溢,引得几个部曲来回转悠了好几次。
“大娘可还记得,当日我们决意要往这边疆来,所为何?”
“去将窖里的五云浆尽数取来!”风灵扬手一号召,几个候等了她好久的部曲一听今晚五云浆管够,呼啦啦地都围了上来,请了风灵在上首坐了,又催着金伯将那炙肥羊快些豆割了拿来。
这一案的供食,同往年她在余杭时如出一辙,倒令她生出些恍忽。
膝盖才半弯,内心头俄然起了个念:若要说恩典,那个于她的恩典都及不上阿爹阿母予她的娇纵厚爱。
“但是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