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莫贺延碛(一)
“怕你来问,偏你果然就来问。”康达智掩上屋门,摇了点头,“折冲府的事,哪一桩能少了你的操心。才舍出命去帮衬,安生不得两日,又来了事儿。”
送了丁四儿,风灵在屋内也呆不住,马上往康家的酒坊寻康达智去。
除了风灵家中挑出的五名曾走过莫贺延碛的部曲,折冲府另拨了二十来名府兵跟从。骆驼走速不比马匹,直至天光大亮,才离了人居之处。
丁四儿一听立时急了,眼眶子模糊发红,只一味唉声感喟。
且不必说康达智如何,却说拂耽延,听风灵将方才听得的动静透透地一分辩,眉头越聚越紧,事不宜迟,也顾不上愤怒,他从速唤来韩孟,叮咛了他去点兵,作筹办。
风灵一伸手夺过康达智手上的黄麻纸,拔腿就往外跑,丢下一声:“多谢阿兄。”
另有府兵从行囊中摸出那柄小弯刃,不屑道:“我们行伍中人,自是兵刃不离身,要这小刃何为?”
此话一出,府兵们冷静互看了一眼,亦都不再出声。
“这水里头搁了甚么,尽是馊坏的!”有府兵拔开羊皮郛的塞子,低头一嗅,一股子酸腐气味从羊皮水囊中飘出。他这么一嚷,众府兵皆嗅闻了本身的水囊,无不惊呼。
“一石二鸟。”风灵一掌拍在高桌上的阿谁“索”字上,“他令市道上不见了御寒的棉籽,是想要冻死府兵。他又知都尉珍惜府兵,必然来求讨他囤起的棉籽,他正等着出这口恶气。他若顺了气儿,或举高棉籽代价售卖予都尉,若不顺气儿,仍旧要教府兵冻死。”
前头虽还不见荒凉,却已少见植株。风灵在骆驼上闭目冥想了一阵,将影象中的线路又在脑中过了一遍。再展开眼时,她命随行的部曲唤停全部步队。
风灵抿起了唇,一言不发地勾起他的胳膊,眼巴巴地谛视着他。拂耽延心头软了软,柔声道:“你为折冲府为我做的已太多了。”
“哟,这是如何了?”风灵将他让进屋,扬声唤阿幺端浆酪来。
“走罢。”风灵深深吸了口气,返身跨上骆驼。那骆驼是驼队的领头,重重地打了个响鼻,抢先自地下站起。(未完待续。)
在跑去折冲府的路上,风灵已下定了主张,只这主张如果教康达智得知,定然悔青了肚肠,使尽力量谩骂本身昏了脑筋,替她拿那样的主张。
风灵正奇特佛奴怎将客带入店铺后院,却听得屋外木阶上熟谙的声音唤道:“顾娘子。”
康达智知晨风灵要过莫贺延碛,还因她来找他借骆驼。康达智惊得半晌合不上嘴,连连暗悔:早知她要过莫贺延碛,便不该替她捏阿谁主张。
她一身便当的胡女装束,一方广大的素纱重新至脚将她裹在里头,脂粉钗环全无,发髻也未曾梳,只将一把乌发编结成一条大辫,斜斜地搭在一侧胸前。
“他短了财帛,我尚且能助他一助,可短的倒是货……”风灵结起愁眉,自语道。
风灵嫣然一笑,笃定道:“我却晓得一条道,只需七八日便获得西州。”
顾坊却不动声色地作了几桩大买卖。一来长平县主的陪送皆出自顾坊的动静不胫而走,使得顾坊的织锦丝绸更加金贵起来。二则顾坊的“飞货”实在诱人,入冬前匪患最甚,哪一个会放着现有的不必运货的好买卖不作,甘心担丢货丧命的险,切身在商道上走一遭。
“倘或真如你说的那般好,缘何商队弃走?”拂耽延截断她的话,“我虽未曾走过,但前人著书亦读过两册,那边头热风骚沙、沙暴厉鬼,总不会是空穴来风罢?”
世人慎重地领了各自的行囊,到手才觉行囊沉重得几近提不动。翻看来看时,却见是毛毡作囊皮,里头裹着三只鼓鼓满满的羊皮水囊,几枚干硬的胡饼,一包风干的腊肉干,白瓷瓶一枚,再就是小弯刃一柄。
全部沙州仿佛都将目光投在了大市上,谁也未曾留意到,紧闭了好些日子的索府大门,又悄悄翻开了。
这一日,风灵与佛奴策画过这一整年的进账,入帐的财资当真点算得人手酸。她拨出半数,叮咛佛奴换成金饼,差人连带她写予爷娘的手札一同送往余杭。
拂耽延一怔,继而幡然彻悟,“莫贺延碛?”
次日拂晓,敦煌城中比五更鼓响得更早的,是城门口一溜叮叮铛铛的驼铃声,风灵领着自家的及康家借来的,共四十头骆驼,悠悠出城,却偏开惯常所行的商道,往一条黄土烟尘更甚的道上去了。
拂耽延略一思考,“大抵半月。”
世人将信将疑,到底未曾走过沙碛,为着性命,也不敢粗心,谨慎地塞紧水囊塞子。几名部曲在一旁不由嗤笑,因皆走过莫贺延碛,不免高傲些。
风灵淡然道:“大惊小怪甚么,平常的饮水那里够支撑着走出大沙碛,这里头的是酸浆水,芹叶韭叶沤成的,气味是差了些,倒是拯救的水,消暑解渴远赛过平常饮水。”
“果然?能够画?快将路途行动画予我。”拂耽延面露了忧色。
佛奴去了一小会子,便又返来,大富低低地在喉咙里唬了几声,教佛奴喝止。
康达智一听“棉籽”二字,忙朝风灵丢过一个眼神,再四下一扫望,幸而风灵嗓音不大,无人留意她刚才说了甚么。风灵立时会心,按下话,跟着康达智往背面说话去。
他从怀中取出一沓叠起的黄麻纸,“阿兄认得一名西州客,还略有几分友情,他作的恰是棉籽的买卖。阿兄修书一封,你快些交送至都尉手中,奉告他尽快差人拿了手札去购,那西州客见了我的手札必然肯卖,只一桩,这个时节他手中的棉籽可不待人,若去晚了,只怕……”
阿幺端来了枣酪并一盏温茶,丁四儿将温茶一口气吃了,喘了口气儿,将原委一点点地向风灵道出。
风灵忙接抱过阿团,嘻嘻哈哈地逗顽了一阵,好抵挡米氏欲言又止的担忧,和康达智硬掩蔽在眼底的顾虑。
佛奴凝神细想了一阵,奇道:“收尽边城的棉籽,如许大的手笔,只要大商户才做得。我****在市中与他们厮混,并未曾听闻谁家要收那么多棉籽。”
风灵转了转眼,笑道:“折冲府如何与我无干,只是你既已许了我,我便不能见你亏折,一毫一发皆是我要体贴的,做多少都是该的。”
风灵也没法,只得安抚道:“丁仓曹且先归去,待我密查密查,究竟是如何个事儿,再想想体例。”
康达智咂咂舌,拍了拍她肩头,“瞧在他今后是我妹婿的份上,这一回阿兄送他拂耽延一小我情,体例也替他想好了。”
拂耽延笑嗔道:“又满口不打端庄。”
丁四儿只不肯直起腰,末端还是佛奴硬将他拽了起来,昂首头一句话便颤声对风灵求道:“顾娘子向来主张多,这一回万要救济救济我们弟兄。”
拂耽延垂目思忖了片时,终是点下了头,随即又唤回韩孟,另作了叮咛,命他多挑得力的府兵出来,以供风灵选用。
风灵反倒正了正神采,“你便许我去罢,事不宜迟,一旦迟了,府兵们可真是难过这一冬了。我自会谨慎谨慎,没有十成的掌控,也有七八成。再者,放眼全部沙州,除开我,哪一个还能替你走这一趟?索氏门下的能甘心?平常商户也不甘心冒这个险,除非慑于都尉严肃。我阿兄倒是肯,可他毕竟是大萨保,且不说旺市中脱不开身,能冲犯索氏指导货源已是不易了。”
“恰是。”风灵眼中闪着镇静,底子不予拂耽延回绝的时候:“我幼时曾随阿爹阿兄走过几次莫贺延碛,也并非那些人说的那般骇人,摸清门道,一起畅达。且因商队弃走莫贺延碛,里头安宁得很,匪寇全无。”
丁四儿进了屋不肯入坐,只一个劲地给风灵躬身作揖,把风灵唬了一跳。“丁仓曹这是何为么,岂不生生折煞了风灵……”
北风超出葱岭吹了一阵,全部沙州一夜转凉。大市便格外热烈了起来,大小商团皆要在隆冬到来前抓紧出关,此时恰是敦煌城内货色流转最繁忙的时节。
“大萨保的襄助,你暂先替我谢了他,待过后,我向朝廷上邸抄文告时,必定少不得要提一提此事。手札安在?快予我收了。”拂耽延向风灵一伸手,却见风灵向后退了两步,将拿在手中的黄麻纸重新揣回怀中。
“原是丁仓曹到了。”风灵笑应着去开门。屋门一开,丁四儿一张苦脸猛地撞入视线。
“棉籽的事儿,在沙州近旁是没法解的了。”他耸了耸肩膀,探指往杯盏中蘸了水,在高桌上写下了一个“索”字,“你当收尽棉籽的人是哪一个?满沙州故意有力的,也只要他家了。他痛失了宗子,咽不下愤懑,得悉延都尉要收棉籽,自是有主张的。”
风灵亦为莫非:“折冲府如果短了收棉籽的财资,风灵义不容辞,可无货的买卖难为啊。”
风灵那里肯容他点头,连哄带求,硬是堵了他的怨,她以两匹马抵充一头骆驼的行市,将自家的马匹抵在康达智处,偏康达智死活不肯受,只一个劲隧道:“好祖宗,你若能平安然安返来,便甚么都好,莫再提抵不抵充的话来。”
米氏抱着阿团自里头出来,只听得“莫贺延碛”几个字,神采霎白。“风灵,你可当真想明白了?大碛内虽说不会有匪寇祸害,可……可也是险境,当年我长兄,便是,便是没在了大碛内的流沙中……”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他这话仿佛是在说给本身听,说着又转向风灵,“一起的标识门道,你可记清了?”
丁四儿见她肯援手,仿若瞧见了一线但愿,忙又起家向她作礼,风灵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他送出店铺,犹见他三步一转头,果然是期盼甚殷。
这一回风灵只投望了那府兵一眼,并不出声,原笑着的部曲们顿时敛了笑,一齐收了声。府兵不解,又问了一遍,部曲中有人幽冷道:“水尽粮绝、流沙溺毙、狼群逼围,若不得已赶上了这些中的一桩,小弯刃用以自绝,胸口一刈,痛快利落。”
本来拂耽延缴回了军资,里头少了棉籽一样,本也没甚大碍,只需拿了公廨钱向运营棉籽的商家购了便可。可一夜间,全城的棉籽皆教人买了去,一点儿不剩。丁四儿奉了军令,往姑臧去收,岂料又迟了一步,姑臧竟也无棉籽可收。沿途一探听,更是教人咂舌,不止是敦煌城、姑臧,连瓜州等处的棉籽也尽数教人购走。
怨虽是怨,康达智因知晨风灵同拂耽延的情义,心底里早已将拂耽延视作自家人,再不似畴前各式劝止风灵替他行事。
风灵渐渐晃了晃脑袋,在本身心口画了个圈,“画了也无用,全在这儿。”
“大沙碛白日炽烈,夜间酷寒,且难支帐,二人共毡,一毡铺垫一毡作被,互依互偎着夜间才不至冻死。水囊一人三个,莫要想着两日饮一囊充足,虽说六日便可出大沙碛,却不能保不走错道,多担搁光阴,故能省则省。干粮亦是同理。”分拨结束,风灵立于人前,宏声宣道。
拂耽延又算了算,眉间几近能夹起笔来,“半月已是日夜兼程,再快,跑死了马,跑伤了府兵,反倒担搁。”
“若无棉籽,西疆冬寒,府兵弟兄如何抗得住,出屋即要冻死。倘或此时再有敌来犯,我们冻僵了手脚,怎生应敌?”丁四儿急得连连搓手。
风灵谨慎地望了望他已有些松弛的眉头,又哄道:“只可惜阿爹阿母将我生作了女儿家,倘若投生时能得个男儿身,我早出门建功立业去了。”她笑着搂住拂耽延的胳膊,“我也不是白辛苦的,鄙谚道:繁华险中求。领着府兵过一趟莫贺延碛到底也不易,求都尉赏个恩德,往朝廷送文告时,将我也提表提表,好教我也沾一沾天恩,今后商事上如虎添翼,可好?”
“太慢。”风灵直点头,“此时正值通货旺市,就商家而言,谁肯无缘无端地将货囤在手中半月之久。”
“风灵明日便解缆,你在这儿说这些何为么!”康达智喝止了米氏的话,“休要在提那些沮丧的事儿,风灵自小便过得莫贺延碛,且她广记博识,决计不会摸错了道。”
正叮咛佛奴挑个机警些的人,只准报喜不准报忧,外头院中大富“嗷”地哭泣了一声自地下蹿起。“来客了。”风灵挥挥手,打发佛奴去应接。
“阿兄阿嫂尽管放心便是。”风灵极必定地点点头。米氏怀中的阿团朝风灵绽放笑容,伸出两条小手臂,向她够去,嘴里含混不清地发着“姨,姨”的音。
部曲与府兵皆从骆驼背高低来,围拢至她身边。风灵的脚下早已铺好了一大块厚毡,厚毡上列了三十余个行囊,风灵一指那些行囊,“每人领一囊,各自保管,里头每一样物什皆能救人道命于危难时,定要好生收管着,牢记牢记。可否活着走出莫贺延碛,便全指着这一行囊了。”
“府兵从沙州至西州,脚程最快需几日?”风灵问道。
“恰是这个理儿!这老东西端的是恶毒,已然伤了阴鸷,还不知改过收敛。”康达智一拍大腿,忿忿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