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暗潮涌动(一)
风灵情不自禁地带住马,放慢速率,怔怔地望了一回。“佛奴你瞧,那么多佛窟,当真不负了千佛洞之名。”
本日出城的车马甚多,加上自打都尉上任后加强城防,出城入城都需盘问勘验,又要担搁去很多时候。
风灵抿了抿唇,嘻嘻一笑,“这倒趣得紧。”
“诸位请听了。”风灵清了清嗓子,竖起两根手指头,“二人共饼,共有客六十人,可知盛饼所用的盘需三十只;三人共肉,则盛炙肉需二十只盘;四人共羹,则盛羹需一十五只盘。三十、二十、一十五,共需盘盏六十五只。”
四十多里路,马不断蹄地奔了整一个时候,待她远远瞥见尽是洞窟的山壁时,头道阳光正将它赤红的光倾泻在满盖沙土的山体上,绵长的山崖因受了这光照,更显出它的寂静厉穆。
风灵拂开面前的人群,挤到台阶上,“我若说对了,也不必你白送我盘盏,你只需尽快今后处挪走,分散了诸位看客便是。”
周遭统统的混乱热议皆被这腾空响起的清脆嗓音打断,世人静顿了一息,陆连续续有人回过神来,跟着大声起哄,笑问那估客。估客稍一踌躇,一脸的不置信,“作数,天然是作数的。”
每月的望朔两日对于敦煌城中的大多百姓来讲,是不容一丝草率的日子。
“都是些甚么人?怎的一股脑地堵在佛窟前?且不说好端端地阻了窟主进香礼拜的道,于佛祖也甚是不敬。”风灵不悦地点头怨道,不等阿幺回应,便皱着眉头,挤进人群一探究竟。
众生碌碌,皆为了城外那堵充满大小洞窟的山崖,那些洞窟中沉寂地供奉着他们此生与来生的希冀。
富庶人家请名匠良工,开凿大窟,金粉泥塑,青金涂绘;平实之户合族共开一窟,虽不敢同大户人家相对比,却也是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地扶养着的。
“我瞧着这妇人许是胡涂了,出门忘了她家娘子说予她的数。”阿幺好轻易自人堆中挤到风灵身边,在她耳边议道:“哪有来买物什的,不了然本身要买多少,反要贩货的计数的,倘若我是那估客,浑说一个数便罢,何必绕上那么些个盘盏。”
风灵在人群中好轻易挤开一条路,登上依着山崖而建的木栈道,自家的佛窟开在较高处,在浩繁洞窟中也算是不小的一窟。
风灵晓得社邑情势虽散,端方倒是极大的,说定的时候迟误不得,故这边礼拜一完,便催着他快些畴昔,本身只带了阿幺往康达智家的佛窟去赴约。
围观人群瓮声哄闹,有人说,“这妇人好没事理,清楚就是胡搅蛮缠。”另有人催着商贩快算,更多相互商讨合计的,却没有一个能算清究竟要多少盘盏的。
待再近些,山脚下袅袅的清烟会聚在一处,缓缓升腾,与山体上的砂砾混成一色。人声垂垂拢过来,喃喃的梵呗,锵锵的撞钟,嗡嗡的祷告,不断于耳。
本来真是忘了,风灵悄悄笑了笑,向估客与妇人道:“这便体味了,烦请你二人行个便利,换个处所买卖,佛窟跟前,扰了虔诚祈愿之人的平静,毕竟不当。”
恰是那位不知姓氏的延都尉。风灵转回身,扬翘起唇角,朝着拂耽延站立的方向垂目屈膝一礼,起家昂首再望,却已不见了他的踪迹。
佛奴催顿时前几步,“大娘又不是头一遭来,当年咱家开窟时,不是隔三差五地便要跟着来瞧?”
放目四周望了一圈,竟觅不到他半分踪迹,风灵暗自嘀咕,此人怎跑得这般快。
那商贩手中挥动着一只粗瓷食盘,大声囔道:“你这妇人但是用心难堪?究竟要多少食盘,你又不说,问我又如何能晓得!”
便是那困顿度日,饥饱难调之家,亦十几户凑拢在一处,想尽体例也要开一窟,佛像粗陋,壁画暗淡,也没法阻了他们的向佛祈求托愿的决计。
金伯早到,已领着妻女将洞窟内的佛像供案擦拭过一遍,一应供果陈列齐备。店铺中的管事也领着伴计杂役连续赶来。
这日出城的大多是礼佛的香客,盘问得倒是快,不过两盏茶的工夫,风矫捷已在驰道上抖开缰绳。
风灵朝他翻了翻眼,“当时我才多大?不过是个总角小儿。当日所见与本日所见自是大分歧。”
此时再无良贱之分,亦无附属干系,进入佛窟的,皆是诚恳蒲伏于佛足之下的芸芸众生,虔心礼拜,悄悄诉求着各自的夙愿,或是如风灵这般,并无甚好求愿的,只心无旁骛地用心膜拜一番。
估客传闻不必他送出盘盏,哪有不该的,连连点头,“小娘子且说说。”
风灵拖着阿幺的手,穿过聚听大僧俗讲的人群,绕过大寺音声儿献舞扶养佛祖的高台,透过袅绕的香火,正瞥见康家佛窟前的台阶上哄哄闹闹地围聚了一群人,摆布傲视却不见康达智的人影。
这边世人感慨唏嘘一片,人群中俗讲的和尚稳声念着佛号;那边琵琶羯鼓喧哗,乐人的手指与伎人的足尖都在缓慢的跃动,惹来一阵阵的喝采欢笑;更有担货兜揽的商贩,尽能够地将自家的货揭示在世人面前,殷勤呼喊,笑语相询。
每逢这两日,店铺铺面大略是不开门的,商家、管事、伴计一朝晨便往城外去。
一时礼毕,世人散去,各自呼朋唤友地集社去了。
一时又哗然开,有人耻笑那妇人胡涂,有人讽商贩夸口,大多赞小娘子机巧。
人堆中间有一卖杯盏碗箸等食具的商贩正与一妇人争论,吵吵囔囔,摆布不下,从旁围观的人起哄嬉笑。
身子才刚要转,却又顿住了,她眼角目光扫过台阶下方秀士群围聚之处,边角一个非常眼熟的身影负手长身而立,全神灌输地望向她,一身洗濯得有些落色的石青色夹袍,在这个时节看来仿佛薄弱了些,却见他立得端直,无一丝畏寒瑟缩的模样。
官衙虽不是休沐的日子,仍循着俗例,当日不当值的诸人皆可不往官衙应卯。更不必说各家的娘子妇人,自是隔夜便要安稳妥妥地办理下诸事,堪近年节。
“你阿爹但是还说了,‘可惜是位娘子,如果位郎君则更好’的话?”风灵挪揄着弯眼笑起来,一面回身要往康家佛窟里去。
风灵手擎了一盏小油灯,一人抢先,领着世人一步步地走入洞窟,走向洞窟正中慈悲端坐的菩萨像。
世人瞧过热烈,垂垂的散开去,那估客与妇人也自行往别处去。阿幺蹬蹬蹬地几步跑下台阶,满脸的爱护,“大娘好生短长,怨不得我阿爹常说大娘生就该是个行商的。”
为着此生免遭磨难磨折,来世安然繁华,他们心甘甘心肠倾囊而出,将辛苦积累起来的钱帛塑成佛像,描成画壁,但望依托那一点微不敷道却亘古稳定的祈愿。
“能出甚么乱子,阿幺端的是怯懦。”风灵口中虽这般说,望望周遭,亦觉着阿幺说得有理,凝神细想了一刻,俄然高高举起了手臂,踮起脚尖,在世人的头顶挥了几挥:“这位货郎,说话可作数?”
望朔日亦是各家社邑集社的日子。西域公众爱好结社,范围情势各别,有女眷间姊妹同好的社邑,有乡邻间摆布来往的社邑,最多的是客居他乡的商户们合作扶携的社邑。
那妇人非常不平,翻了翻眼,叉腰向周边围观人群道:“我怎没说?方才清楚说得清清楚楚:二人共一盘饼,三人共一盘炙肉,四人共一盘烩羊羹,共有客六十人。我家娘子恰是这般奉告,命我同贩售之人讲,可这估客,愣是策画不清,反倒怪我用心胶葛。”
佛奴亦有一佛社要聚,社中大多费事无地的耕户客户,他因顾氏宽纾待下,虽为贱籍,过得倒好过那些无依无靠的客户佃农,且为人仗义,故经常周济一二,颇受大师恭敬。
阿幺踮脚四下张望了一圈,扯了扯风灵的衣袖,“大娘莫顾着好顽,人聚得更加多了,偏还在康阿郎家佛窟前,一会儿要出了甚么乱子可怎生是好?”
此时太阳已非常刺眼,明晃晃的照得人睁不开眼,可阳光却在洞窟前止了步,仿若被齐刷刷地挡开。
“你……”估客当真是着恼了,发了狠扬声向四周道:“这等刁钻取闹,我本日竟把话撂下了,在场如有人能说道清个准数的,我便白送了他这些盘盏,何如?”
瞧热烈的人群俱楞了楞,那妇人忽抚掌笑道:“对了,对了,我记起来了,出门时我家娘子说的恰是这个数。”
敦煌入夜得晚,天明亦晚。卯正时分,风灵与佛奴的马已在城门口候等出城,阿幺与她父母同往,击过五更鼓便坐着牛车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