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归途生险(四)
府兵们食了羊肉,内心自是感激又不免诧异于她的与众分歧,丁四儿起的头,唤她来营火旁坐着说话,她便大风雅方地同他们坐在了一处,说谈笑笑,好不热烈。
睡至半夜,府兵换过三两轮岗,风灵近旁的火堆已然燃烧,寒气异化了水汽侵袭了全部绿洲,她将身上薄薄的毯子裹得更紧了些,双臂紧抱了身子,还是在不结壮的睡梦中连打了几个寒噤。
“定下人家未曾?不知将来如何的儿郎堪配,怕是只要我们都尉那样的才……”有人打趣儿道。
愣了半晌神,她自替他寻了个说法:国公府,那是一等一的显耀之地,每日来往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林林总总,他自幼在那府中,不拘在哪处听着也是有的,只是不成想他还会吟唱。
“嘴上没个把门的,舌头上也没个轻重。”丁四儿忙打断方才那人的话,“哪有同女儿家说这些个顽话的,敢是方才叫羊油蒙住了心窍了吧。”
“我却听得更早些。”府兵中一稍年长的,瞧着模样该有四十开外,许是为显弄资格,插话道:“你们年青轻的那里晓得贞观前的事,当年的骁骑营,可有人晓得?”
“这曲子都尉也会。”间中一名经年跟从拂耽延的旧部俄然冒出了这么一嗓子。“约莫是……与吐谷浑人金城一战时曾听都尉唱过,再就是……三四年前,剿乙毗咄陆时也曾听过……”
“寝息!”自拂耽延的帐篷那边传出简短的一声令,猛地打断了风灵四散无边的思路。
他转向风灵道:“《木兰辞》南北曲调有异,你这是南边的调子,该以七弦奏之,而非琵琶。”说完又是回身而去。
世人一阵轰笑,那人讪讪地咧嘴一笑,摸了摸脑袋不敢再往下说。
难不成这曲子于他迥殊,保不齐同甚么女子有干系……风灵促狭地向他拜别的方向瞥去,几近能必定地暗自点点头:必然如此,看他年近而立却无家室女眷,孑然一身,恐怕是有些旧事的……
“小娘子年纪虽不大,见地倒也多,竟晓得贞观前的老事。”府兵一面笑着应对,一面将风灵高低打量了一番,指着她向世人道:“依我说,这位小娘子倒很有几分当年精华夫人的神采,也是这般的好技艺,利落的好性子……”
她乍然抹平了指尖的弦,顿了一两息,重开了调,悠远凝重全然不似方才那些小调。一遍奏完,尤不纵情,遂又重奏起来,这一遭更是顺手,便干脆放开了嗓子吟唱出声。
见她自先食用过,拂耽延眼中的警戒败坏了下来,再望望府兵们的神采,他略点了点头,挥手道:“顾娘子自便。”
上一刹时还在谈笑嬉闹的府兵们齐刷刷地住了口,按部就班地做着各自该做的事,该入帐篷的入帐,轮班守营火的起家照看火堆。
丁四儿怕她难堪,成心支开话题:“顾娘子趣得紧,出门在外不带毡帐,却带着茴香盐粒这等物什。”
有人笑赞:“小娘子端的是精干,这年纪看来不过十七八,不但能行商,能跟着行军,竟还能行猎,整治得一手好吃食。”
拂耽延抬手晃了晃手中的半块干胡饼,“不必了,分予他们。”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感喟。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今后替爷征……”
她唱得出神,直至曲终歌罢,方才发觉府兵们皆听得专注。风灵非常不测,原只当他们不好古曲,不想竟也听得。
来人并不搭话,屏息提步走开去。
“都尉但是有顾虑?”说着她翻手从羊腿上刈下一小片肉,借着刀刃送入口中,嚼咽了下去。“自打出了敦煌城,这一起上皆是冷水就着干饼,便是有一口热汤饼,还是净水寡淡的。且不说口腹遭罪,一个个俱是高壮的儿郎,日日赶路,大半月不见肉食,身子如何扛得住?都尉总该替他们考虑考虑不是。”
“你倒是一副好记性。”拂耽延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蓦地出声,将那说话的旧部与风灵都唬了一跳。
风灵昂首望着他拜别的背影,眨了眨眼,心中奇特:阿母传授时确是抚的七弦琴。可他出身长安的国公府中,又是从那边学得的江南调?
夜凉如水,黑幕覆盖下,荒凉戈壁中的绿洲如同世外,不闻凄厉吼怒的怪风,没有被风吹起的迷眼割脸的沙尘,氛围中充盈了甜丝丝的津润水汽,“铮铮”的弦音虽算不上精美绝伦,却也足以叫这夜色更加残暴。
得了他的令,府兵们俱欢娱起来,性子急的已几步上前将风灵围簇了起来,拥着她往那头炙烤得金黄鲜香的羊走去。
一面说一面拿目光扫向风灵那匹大宛马背上寥寥几件行囊,忽见一物悬在行囊背面,顿时起了兴头,指着道:“还随身带着一柄琵琶,不若奏上一曲,不知顾娘子可愿?”
迷迷蒙蒙间俄然感觉身上一沉,有甚么东西覆在了身上,马上带来一股如阳光般温暖的暖意。风灵满足地低叹一声,含混不清地嘟囔道:“唔……丁队正,多谢。”
风灵利落地起家去取,“闲来无事拨弄几下,奏得不成个调,大伙儿莫嫌。”
风灵未动,在他身边沉静坐了一会子,再没得他半句言语,甚是无趣,遂起家往府兵堆中去。
风灵拉起薄毯,裹身虽说太薄,总好过空无一物地在野地里捱过一晚,好歹,隔了层薄毯后背抵着粗粝树干不至太痛。
风灵立在原地叹了声气,未带帐篷,也未能如愿赖上拂耽延,看来今晚只得寻个能蜷的处所姑息了。
有几个年长的忙拥戴着点头,那老资格的府兵露了几分对劲,“某恰是那骁骑营中的马队,论昔年风景,与贤人亲率的玄甲军摆布合击,并辔击敌,好不威风。领军的,便是平阳昭公主麾下的精华夫人。彼时某尚幼年,经常听得精华夫人于阵营中吟唱那曲子,甚是好听。”
“那精华夫人,但是顾夫人?”风灵内心猎奇得紧,先前在女社,好似听女师也提过。
值夜看管营火的府兵昂首定睛一瞧,赶快起家:“都尉……”
全部营地堕入一片沉寂中,只要营火仍在半明半公开忽闪,风灵背靠着一株栓马的大胡杨坐下,夜风一吹,凉意顿起,不由地缩了缩脖子。
风灵手中另有半只羊腿,她见拂耽延坐原地不动,便腆着笑容自行送了畴昔,也不管他乐意不乐意,自顾自地在他身侧拣了一平整处便坐下,执了匕首在羊腿上削下一片羊肉递了畴昔:“都尉快趁热食用,凉了膻味浓厚。”
世人七手八脚地割肉拆卸羊骨,呼喊笑闹成一片。也就半晌工夫,一整只肥壮的羊已消逝不见,只剩下空荡荡的炙烤支架。
风灵奏了两三支平常贩子中大师喜闻乐见的时髦小调,弹拨顺了手,她蓦地想起了往昔阿母教的一首乐府曲子,府兵们约莫是不喜乐府古曲,兴之所至,也不顾那很多。
不一会儿,营帐内蹑手蹑脚地摸出一名年小的府兵,将一张薄毯往风灵身边一堆,悄声道:“丁队正道,兄弟们不便请姊姊入帐歇觉,凑张毯子予姊姊御御夜寒。”说罢不等风灵伸谢,又一溜烟地蹿回营帐。
拂耽延冲他轻摇了点头,抬手向下压了压手掌,那府兵重又坐回火堆旁。拂耽延转头向黑暗中缩成一团的身影望了望,见她未被惊醒,便自回帐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