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寒衣
韩夫人不再说话,望向儿子,却尽是担忧。
少女似有些吃惊,沉默着并不答言。拭了拭眼泪起家便往回走,回身间以袖遮颜,不欲与甘棠照面。
白烟玉怔了怔,这才昂首看了看甘棠,一袭青衫,不掩矗立之姿,端倪间文采焕然,沉毅当中器宇不凡。甘棠迎上白烟玉的目光,却感觉直似月射寒江,清清冷冷,与她娇媚的容颜和声音迥然分歧。
少女没有发觉,堆好了一个小干草堆,自篮中取出火石,连打几下,却都没着。少女有些焦急,连连击打,火石却连火星也不冒一个。
七童又催道:“女人!好女人!从速回吧!妈妈该说了!”说着已经把竹篮清算好,提在手上,拉着白烟玉便走。
甘棠呆呆望着,心中迷惑。莫非,竟不是人?
白烟玉烧着彩衣,眼眶中水雾满盈,终究一颗颗滴落,在火光中变成白烟,“噗”的不见。
当年的南北榜案,缠累千余名南边人,除了或徙或流的,正法有三百多人。朱元璋大怒之下,连收尸也不准,全数草率地归葬在应天墓场的北坡。
快到南北榜世人坟前,犹未转过山坡,模糊传来一个女子的抽泣声,呜哭泣咽,哭得好不伤感。几只乌鸦仿佛不忍听闻,呱呱叫着,回旋而去。
俄然一个明朗的声音笑道:“用这个。”是甘棠双手拢着火苗,点着了草堆。火苗窜起,一会儿就燃烧起来。少女瞥一眼甘棠,并不说话,取过彩衣,一件件放入火堆,口中喃喃地念着,仿佛是“娘,来取冬衣,夏季啦!”声音动听娇媚,乃至有些柔腻。
韩夫人点点头:“坐船也好,安然些。是甚么朋友?”
甘棠愣了愣,上前见礼笑道:“鄙人甘棠,‘蔽芾甘棠之甘棠’。”
“陈解元的性命是小事?”白烟玉忍不住笑。
这少女,天然就是白烟玉了。冬衣节送冬衣,父亲当然被斩惨亡,母亲兄弟一样冤死,满门四十几口,连仆人都不知存亡。只剩本身流落教坊,孤苦伶仃。
白烟玉裣衽一礼,轻声道:“小女子白烟玉,听陈解元提及过甘公子,很感激甘公子的拯救之恩呢。”
韩家的祖坟在山东,本地并没有先人之墓。但是,十七年前枉死的南边人,却多数葬在城外南山的应天墓场。
白,但是她姓白。她在黑黢黢的南榜坟前痛哭,她烧了近百件冬衣……一刹时,甘棠的血液都要凝固:白信蹈,当然是白信蹈!
白烟玉扑哧笑了出来。这一笑,似眉舒柳叶,又如海棠花开;甘棠呆呆看着,心中很清楚地晓得:完了,本身完了。
坟前一个冥币的灰堆,犹自冒着烟,中间散落着些金色锡箔纸折的元宝,想是刚才那少女正在烧给先人。甘棠找了根树枝,把灰堆架空,轻风吹过,不一会儿就又熊熊燃烧起来。甘棠把元宝丢入火中,又翻开本身带的包裹,本来也是冥币纸衣之类。甘棠一边烧,一边喃喃念叨:“各位被冤枉的南边人,过来取钱取衣,过冬了呐。”
天涯曙光微露,山坡上垂垂亮起来,荒草枯萎,黄土混乱,一派萧瑟苦楚。说是归葬的宅兆,不过是个庞大的土堆,约有两丈宽,没有墓碑,没有坟头。
听丈夫说过,这个新科解元是当年南榜状元陈夔以后,韩夫人实在有些担忧。实在丈夫做这个状元也好翰林也好,除了名声好听,有甚么好处?俸禄赡养本身都不敷,每天天不亮就要出门,还这个不能做阿谁不成以。韩夫人乃至感觉,当年落第就落第,做个闲散举人,多么清闲安闲!男人的抱负抱负,真是很难了解。
甘棠愣了愣,快步转过山坡,远远却见坟前跪着一个红色的身影,正在痛哭。天还没亮,朦昏黄胧看不清楚,走近了,本来是位白衣少女,一身乌黑绡衣,长发如漆,背影看上去甚是苗条袅娜。
甘棠有些游移,望了母亲体贴的目光,轻声道:“就是今科的新科解元,陈琙。”
火势越来越大,小鸟歪歪脑袋,翅膀一振扑棱棱飞走。甘棠眯起了丹凤眼,望着火光,不知如何想起了陈琙。陈夔也葬在这坟里,他晓得吗?他那么恨父亲,一但晓得本身是韩克忠的儿子,会如何样?十一月就要一起北上,这一起,会安然无事吗?
朝阳东升,照得朱门份外红彤明艳。门口石阶旁风声竹韵,好鸟鸣枝,甘棠却一阵阵发冷,禁不住有些颤抖。难怪她与陈琙是老友!他们,本来是同仇敌忾。而本身父亲,恰是阿谁“仇”。
同年举人识得也罢了,走在街上常有人遥指本身,说着“蔽芾甘棠之甘棠”;而到了茶肆酒楼,则连跑堂的都笑着号召:“甘举人!”。
甘棠俄然心中一动,模糊有些不安。
甘棠踱出门,街上已有很多行人,甘棠徐行而行,不久便到了奇芳阁。太早,还没有开门,铜钉朱门上奇芳阁的金字招牌旁,“金陵头牌名曲 白烟玉”的玄底乌金木牌,在晨光中闪亮。
甘棠后退了两步,眺望着少女。这时候能够肯定,她是人。
甘棠回过神,整整衣容,折扇轻摇,含笑朗声道:“鄙人甘棠,来见白女人。”
“七月流火,玄月授衣。”金陵的气候垂垂酷寒,草木残落,韩府小小的天井份外冷冷僻清。
“月漉漉,波烟玉。莎青桂花繁,芙蓉别江木。”
还好遇见陈琙,他中体味元,是个好的开端吧?这冗长的昭雪昭雪之路,要走到何时?会胜利吗?白烟玉泪眼昏黄,望着火光恍惚一片。
白烟玉却摇点头,持续烧彩衣。七童急得顿脚,一瞥眼瞥见甘棠,有些不测,欣喜地叫道:“甘举人!你如何在这儿?”侧头对白烟玉吃紧道:“女人!这个就是甘举人,救了陈解元的阿谁甘棠啊!”
无精打采地回到家中,已过晌午,韩克忠尚未下朝,韩夫人却正等着儿子。见甘棠一身一脚泥泞烟灰,不由得抱怨:“这又去哪儿疯了?”说着逼甘棠换衣洗脸用饭。待儿子坐定,又谨慎地问道:“你这高中了举人,也不让家里摆宴席,甚么筹算呐?”
甘棠放重了脚步,走上前去,冲宅兆长长一揖:“自腐败又是半年不见,各位都好吧?甘棠有礼了。”
不过,是甚么人?
山的南坡,是浅显百姓的坟地。有钱有地的富人都是家有墓场,这里购买坟地的大多为商贩相士这些支出不高的,但好歹还是自家一块坟场,碑上驰名有姓。
甘棠悄悄望着,“玉容孤单泪阑干,梨花一支春带雨”,这少女即便哭,也哭得这么美。
甘棠有些不耐烦:“落第有甚么好道贺的?等来岁会试看吧。”想了想说道:“我约了朋友一起水路去北平,十一月初就要走。”
甘棠叫道:“女人是在?”白烟玉侧头笑道:“奇芳阁。”说着已经去远了。甘棠望着她袅娜的背影,行路如跳舞一样飘摇,不由又看出了神。
十月的白天已经很短,甘棠读会儿书,天就黑了。氛围中垂垂有炊火的气味,甘棠放下书籍,踱出了家门。
天还没亮,城南的聚宝门(今中华门)方才开启,几个兵士还在扫地洒水。甘棠出城门往西,直奔应天墓场。人高步大,不一会儿,就上了南山。
韩克忠朝中为翰林,俸禄甚是有限,幸亏韩家本是世家,韩夫人娘家徐家更是武城数一数二的大户。韩夫人年近四十,个头不高,有种山东女子奇特的开朗。韩府的用度开消,都是她掌管,对这宝贝儿子当然从不鄙吝。
甘棠闻声父亲走了,一骨碌爬起家,洗漱换衣,早餐没吃就出了门。手中提着一个大大的包裹,往城外走去。
甘棠瞻仰着,冷静念叨:月漉漉,波烟玉。莎青桂花繁,芙蓉别江木。粉态夹罗寒,雁羽铺烟湿。谁能看石帆? 乘船镜中入。秋白鲜红死,水香莲子齐。挽菱隔哥袖,绿刺罥银泥。
一只晨起的小鸟飞过,停在不远的石块上,歪着脑袋看着甘棠。
甘棠定定神,想起放榜那天七童跑来找陈琙,那么,他们是朋友了。谦逊道:“一点小事,没甚么。”
回想黄勉说的“胡涂状元”,回想瑈璇对父亲的切齿之恨,甘棠真的但愿,本身只是甘棠,不是甚么韩杺。
少女听到声音,止住了哭声,双肩耸动,却仍在抽泣。甘棠不忍,轻声号召道:“女人是来扫墓?不知所祭者何人?”
朱门“吱溜”一声,一个伴计打着哈欠开门了。先拉开左边一扇,正欲推右边一扇,却见一名青衫少年呆立门口,失魂落魄。细心看时,倒是这一阵应天府的名流,伴计笑着号召:“甘举人!这么早?”
十月月朔这天,天子会沿太祖民风,本身率先穿上冬衣,昭告百姓夏季已至;并要行授衣之礼,赐百官热羹。韩克忠不敢在这天早退,早早便去上朝,颠末儿子门前听了听,甘棠尚在熟睡,韩克忠叹口气,悄悄出门。儿子这些天对本身态度冷酷,韩克忠心知肚明。但是,能如何样呢?
“女人!女人!”七童叫着跑过来,有些气喘:“妈妈到处找你呢。”矮身附耳在白烟玉身边小声说了两句。甘棠模糊听到“汉王世子”几个字,不由一怔。
甘棠发明,本身成了京师的名流。
而山的北坡,则是所谓的乱坟场。非命街头无人问的,行刑犯人无人收的,灭门不让收尸回家的……到处埋葬。很多都是黄土一堆,不知是何人何氏更不知何年何月。
甘棠却摇点头:“他很好,我必然要交这个朋友。”眼望虚空,下决计似的:“我必然要弥补爹爹当年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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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水浸得空中有些湿软,皂靴沾了一脚泥,走得有些艰巨。甘棠顾不上,大步而上,黑黢黢地见到路旁一个个知名土堆,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但是短短一瞥,甘棠已经瞥见这少女端倪如画容颜绝美,只是面色惨白,满脸泪痕,实不似活人。少女白衣闲逛,转眼消逝在视野中。行动轻飘,似风吹柳絮,水送浮萍,亦分歧凡人走路。
甘棠信步而行,想起人生七苦,生命比方朝露,展眼存亡相隔,不由又一阵感慨。不知不觉踱到了秦淮河边。垂柳竹丛后,也有一个个火堆,很多人在河边送冬衣。
翌日,甘棠早早便起床。一夜展转不眠,却不觉困乏。甘棠晓得本身是亢奋,无法如何也抛不开脑中阿谁白衣飘飘的倩影。二十岁了,父母提过几次婚事,可本身总想高捷棘闱以后再说。现在终究碰到了她,比统统曾经的胡想都要斑斓。固然她在教坊,但是,没干系,总有体例。
韩夫人怔了怔,伸手挾了些菜肴至儿子碗中,半晌才道:“一起多谨慎。朋友合则聚,分歧则散,也要讲究个缘分。”
甘棠自十三岁传闻了这悲惨又荒唐的南北榜案,每年总要来墓场上几次坟,烧冥币祭奠,再把土堆边的石块清算整齐。固然这桩惨事并不是韩克忠亲手形成,甘棠却总感觉,父亲有不成推辞的任务。
十月月朔冬衣节,乃怀想先人的四大鬼节之一。朝晨祭祖扫墓,早晨缄书送冬衣,是这日的传统民风。
远远地,一个红色袅娜的身影掩映在杨柳树旁,甘棠心中轰然一动,徐行走近。真是凌晨的那位少女,还是是乌黑的绡衣如漆的乌发,正从竹篮里取出一件件彩色纸衣,堆在河边的青石板空中上。
白烟玉,白烟玉。甘棠感觉她的名字,如这诗一样斑斓,也正如她一样斑斓。
家家户户门口,都是一个个小火堆,世人烧着纸折的彩衣,一边喊着:“来取衣过冬呐。”老女老幼,或含泪,或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