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踏出房门后，望了眼宫城的方向。心想，许是尚膳监的徒弟也换了一批罢，虎眼窝丝糖并不如之前好吃了。
开水滚沸的声音将棠辞的思路拉回，他拿树枝拨小了火势，往茶壶里倒满热水，又将几块鲜红带血的精瘦排骨扔进了锅里，撒了姜片和葱段。
冀州帝京外城，甜水巷内的一处狭小宅院。
“戋戋几十文，瞧你这小肚鸡肠地还在乎这点小钱？”棠辞从榻上起了身，将脚蹬进踏板上搁着的白靴内。边走边清算衣衿，慢悠悠晃到渔僮身边，把桌上的油纸包推到他面前，笑道，“方才与那官员谈判费了很多口舌？我也不是苛待人的主，吃罢，好东西。”
棠辞搬了张杌子坐在一旁候着水开，灶洞里火红色的火焰呜呜腾烧，噼啪作响。他支着下颌，瞧着瞧着便将那火光与昨夜宴上高坐龙椅那位故交身着的赭色龙袍想到了一块儿。三年前会试落第，本身错失了殿试与他相逢的机遇，未曾想本年殿试他亦不列席，直至昨夜才暌违相见。
渔僮眉毛一挑，本想骂他，哪知定睛瞧他时，被自眉眼里透暴露来的清隽秀美晃了神，再看他的手亦是十指纤细苗条，白净细致。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小时候家里另有点闲钱供应本身念私塾，先生说的所谓男生女相，因而劝戒代替了怒骂：“公子，我娘亲说过，男人就该有些男人气势，虎背熊腰威武生风！过分肥大细弱不但找不着饭碗还不好娶媳妇儿，倘给人说媒的看了，八成得落得个痨病命的判词……”说到这儿，他才惊觉本身说话不当，扭捏支吾了半晌，才续道，“公子，我不是说你生着一副短折的相……”
半卧在床榻上握着书卷品读的棠辞见状，点头叹道：“不雅不雅，大不雅。”
似是有些不测这个答复，连旷达敛眉深思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想我当年流落街头捉襟见肘，逢人以油饼、包子、馒头或是一碗素面熟意书画，无不心胸感激，面食碎屑落在地上都舍不得烧毁。现在衣食暖饱，安眠锦榻更该静下心来为百姓社稷着想。居安思危，难为他小小年纪还能悟到这层，他本日不来我他日再抽暇教他不迟。顺天府里吃着皇粮的差役倒是该好好管管了！”
棠辞摇点头：“吃腻了。”
连旷达细细看了二人一眼，问道：“怎地只你二人，那昨夜琼林宴上陛下钦点补录的探花郎呢？”
捏起第二块糕点瞅了半晌，渔僮咕哝道：“宫里人花样真多，一块糕点还给取上这么个花梢的名字。也是人生来分歧命，我家那小村庄，人名都不兴得好好起，生在月朔就唤作月朔。我娘只说小娃娃不晓得养得大养不大，活得成活不成，取那些好听的名字何为。幸亏厥后爹娘将我卖给尚书大人府上作奴婢，劳他操心想了个好名字。”
“啧，好香呐！”渔僮拿了块，往嘴里塞，含混不清地赞道，“这糕点驰名字未曾？”
再回到房里的时候，面上安静如初。
陆禾轻笑道：“昨夜散宴后，我与棠大人在午门道别。临行时听闻他让主子燃烧了灯火，摸黑归去。恰逢春初，城内监工掏挖水沟，许是跌进坑里了罢。”
末端，连旷达抖抖广大的袍袖，撩了衣摆跨了门槛：“走罢，你们先随我来。”
渔僮瞥了油纸包一眼，吞咽下口水，别过脸去负气道：“可别又是从刘婆婆包子铺上赊来的素包子，我都吃腻了。你也就仗着一副好皮相讨她白叟家喜好罢了，好话也不会说几句，次次都让她家恶媳妇儿在旁盯梢骂叨，眼睁睁看着十个肉包子变成五个肉包子，再变成五个素包子！”
即便在本年春闱一甲中不似状元沈逸出身官宦，簪缨世族，亦不像早于三年前便名满都城的棠辞宦途初期跌宕起伏，令民气惊。担着这文选清吏司开设科卖力官员引见验看差事的连旷达还是一瞬内记起了他的名字，陆禾。
主子渔僮2抹了把汗推动门来，走到圆桌前拎起茶壶抬头直灌，因他喝得急，茶水四溢，浸了满脸浑身。
掩嘴偷笑，棠辞弯着眉眼，道：“骗你的，这油纸包固然材质上乘，但是并无宫里的印戳陈迹。是专给赴宴的达官权贵们外带回府预备的，卖不了几个钱，也蒙不了别人。”
“这是为何？”连旷达大为不解，一旁的沈逸也朝陆禾投去一样迷惑的目光。
话才说完，系带解到一半的油纸包便被渔僮抢了去，他并没有棠辞如许举止高雅的气度，部下生风便拆了包装。
“棠大人有感晚宴上搁置于桌案的珍羞菜肴，或炙烤或蒸煮，食材稀贵，但逢烹制糕点时候亦要讲究烤炉火候，不成过旺不能太小，如是一来彻夜赶工忙活，柴薪与灯油俱费。走出午门瞥见不过戌时三刻，外城万家灯火几近灭尽，遂命主子吹了烛火。本来借着清澈月色何尝不成安稳返程，哪知行至朱雀街，栽进了个无人看管的泥盆1里。今晨才令主子仓促忙忙赶与我说道此事，望连大人允了本日假事。”陆禾不紧不慢地将事情出处道来，他五官本就端方，立在门槛前，外头温暖的春光一照，便在地上晃出了一道一样清逸的斜影。
陆禾和沈逸俱低头应了声是。
棠辞被他念得头疼，拽过油纸包，解着红色系带逗趣道：“都日上三竿了，另有力量说这么多话，想来是不饿。也罢，你不吃我吃了，这实在不是你心心念念的肉包子。尚膳监供应皇宫贵族享用的精美糕点，平凡人只得在宴席上浅尝几口，想来或许要比清河楼的凤梨酥还强上几分？”
隔间便是厨房，因着早上热了素粥，灶火仍然留着，加几根木料扇扇风，火便旺了起来。
棠辞瞧他说着说着就要打圆溜溜的眼睛里滚出几颗泪珠出来，拎起茶壶便往外走：“宫里花样多，你话也很多。我去热壶水，你慢着点吃，没人跟你抢。”
陆禾摇点头，道：“非也，连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棠辞只悄悄地等着他绞尽脑汁把话美满，候了半天没听他再蹦出一个字儿了才缓缓道：“你公子我，已经是在翰林院任职月俸二十六石的从六品官员了，何来的找不着饭碗？再者，你公子我十数年前有个别称，叫‘千岁’，如何就短折了？最后……”棠辞等着他听得聚精会神靠近头来，往他脑袋瓜子上狠狠一拍，“谁与你说我要娶媳妇儿了？”
连旷达闻言哭笑不得，整张脸扭曲在了一块儿，手背一拍感慨道：“后主玉楼春有云‘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他这倒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你不吃？”渔僮抬开端来惊道，双眼已然有些泛红。
堂内两侧座首分坐二人，俱都敛神喝茶，温馨自如。直至听到屋外窸窣声响方一一站起家来，拱手作揖：“下官见过连大人。”
瞥见渔僮细细地叠好油纸包，塞进了本身怀里，棠辞迷惑道：“你收阿谁东西何为？”
只见来人面白微须，矮瘦的身材竟撑不起广大的青色官袍，只教那绣在胸前的两只白鹇跟抱病犯蔫儿了似的瘫成一团。不过正应了所谓人不成貌相，连旷达此人原不过是帝京一介书画摊贩，时逢康乐帝旨令修撰史乘经籍处所志，工程庞大浩大，且也少不得专攻笔法之野生整誊写。因而某日翰林院学士打马游街，在连旷达的书画摊前立足了半晌，便令他从布衣墨客步入朝堂而后平步青云升任至了吏部郎中。
渔僮的双眼红得如兔子眼普通，现在却咧开了嘴，憨笑道：“这但是从宫里拿出来的宝贝！我下午便去珍宝斋看看能不能换上几两银子，再不济，我拿去跟人夸耀也成啊！”
现下想来，也无甚可见的。人么，不过生了些许白发，脸上布了很多皱纹。却还可爱的……结实得很。
那黢黑的面孔立即皱成一团，在怀里摸了半晌，踌躇地把折成方块的油纸包取了出来，蹙眉道：“你说这宫里头如何花样这么多？不就一个油纸包么，也能连累上挨板子的大罪恶？”
淳祐十二年，春。
他顿了顿，又干脆：“这也便罢了，美意美意地烧水让你沐浴，想请个大夫给你瞧瞧有没有跌伤哪儿。你倒好，把人大夫给轰出去了，白搭了那几十文出诊钱。”
沈逸早就从连旷达的只言片语入耳出了他对这个棠辞，怕是比对本身这个状元郎还要来得兴趣勃勃几分。不免心有不快，常常高傲骄傲的气势才燃上几分却想起昨夜宴上巴结陛下以霜露为题对诗输给棠辞一事，此时现在只得忍下不耐，同听了起来。
两只一大一小穿戴玄色皂靴的脚同时踱上去半分，陆禾住了脚步，引手浅笑道：“沈兄请。”
翰林院坐落皇宫内城东侧的僻静一隅，秉承“文东武西”的礼法规章。
沈逸并不客气，一手撩起衣摆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只是邻近环廊绕弯时瞥了院中栽种的杏花一眼，不动声色地将眸子往几步以外的陆禾身上一带，在他瓷玉般光滑得空的喉间逡巡了半晌。
棠辞微微一笑：“虎眼窝丝糖3。”
知他在本身出去的这会儿工夫已经宣泄过了一通或是被家人丢弃的心伤或是被人收留的感豪情感，棠辞冲他摇摇指头：“你也晓得这是从宫里拿出来的宝贝？我带它返来担了多大风险，你行事如此高调，想拖着我一块儿进刑部大牢挨板子？”
“哦？”连旷达来了点兴趣，背起手来看向面前这个面庞稍有些白净的年青人，道，“愿闻其详。”
此中身姿清癯的青年拱手答道：“回大人，棠大人托我向您乞假，本日引见六部初授官学怕是来不了了。”
渔僮并不理睬，浇灭了非常的渴意后，翻开空空如也的壶盖晃晃，只得临时压抑住剩下的三四分饥渴。一屁股坐到木凳上装模作样地反讥：“是了，小的大不雅。也不晓得昨夜是哪个摔进了大泥塘里，挣得本身和破庙里无人供奉的泥陶菩萨似的，还累得我脏了新裁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