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断断续续仿佛孩童学语的声音却戳中柔珂心上最柔嫩的处所,她忙忍住鼻间的酸意,另拿了一双银筷,端过碗盏,巧笑嫣然:“安宁乖,竟还记得我么?”
棠辞见状忙撤退一步,推让道:“郡主令媛之体,怎可为臣屈尊。再者——男女有别。”
也不知方才棠辞走出宫殿门口如何捡的路,长长的甬道内竟连当值洒扫的宫婢内侍都无。
安宁愣了一会儿,将目光从长命面中收回,定定地看了一眼柔珂,懵懂而无知地喃喃反复:“柔珂……姐姐……喂我……”
面汤是用宫廷苑囿圈养的孺子鸡炖煮,肉质鲜嫩不说,自突破壳而出时便日日啄食湖寻两州上等贡米的鸡崽子并无平常家禽的异臭,苑囿宽广不设藩篱,又常有内官以鞭摈除之,使得炖煮出来的鸡肉肥瘦适宜。辅之以葱段姜片去腥并八角枸杞滋补,青州官窑承制的大口沙锅盛之,火候不时有人在旁关照。
棠辞侧过脸来,眼中酷寒若冰,她毫不踌躇地推开柔珂的手:“臣乃云州人士,科举落第前不过戋戋布衣布衣,并非郡主口中的甚么‘永嘉’,郡主金枝玉叶之体,你我之间云泥之别,若择一个词,‘平常之交’方乃上上之选。”
“郡主……郡主说的那里话?”棠辞咽了咽口水,手指紧紧攥着官袍,也忘了再次推让柔珂为本身上药,声音即便死力压抑粉饰仍然带着颤意,“莫非你也同旁人那般,看臣有几分有别于平常男人的姿色,便自作聪明地将臣视作女人了?本年会试的主事丁永昌却没这个胆量敢蒙骗圣上。”
御膳房御厨掌勺烹制的长命面单看卖相虽与宫外布衣布衣家做出来的别无二致,味道倒是天壤之别。
看着面前蹲下来背对本身的肥胖脊背,柔珂鼻间又是一阵酸涩。若说进宫前与珍宝斋老板有几分友情的王安向本身成心奉迎的一句说嘴令本身内心有三分猜忌,进宫后目睹棠辞对安宁的体贴与庇护使心中猜忌又增加了三四分,方才本身扭伤脚踝决计拔大声音的一声叫喊唤来惶恐逃窜的棠辞心软回身,那猜忌却实打实的化为心安的笃定。
“棠大人怎地又脸红气喘了?”柔珂放动手巾,走向书案后,从木格中取出一盒药膏,又款步走向面上红晕更浓几分的棠辞,“四月初八浴佛节,在京百官不管品阶皆得圣上赐宴,亦可咀嚼赏鉴不落夹。我方才质疑你莫非尚何尝过御膳房的技术便是基于此,何故如此一副惶恐模样?”
本日自打遇见柔珂的第一刻起,棠辞便模糊感觉内心莫名的不安,暗忖着是不是连带着她的言行举止都让本身绞尽脑汁的过分细品而变得有些与昔日分歧?
棠辞轻咳一声,虽转过甚来,却还是不敢与柔珂直视,只微微躬身作谦逊姿势:“御膳房为御用,臣怎敢妄言僭越?宫中赐宴分奉宴、赐宴与内宴,赐宴属外廷事,乃光禄寺司务,是以臣所言并非子虚。”
柔珂忙拽着她的长袖,张张嘴,竟一时无话可说。
“柔珂姐姐喂你,好么?”
棠辞紧绷着脸腾地一声长身而立,躬身拱手道:“圣上恩泽既已传至,臣不便久留,就此告别。”
一条长而不竭的劲道面条安安稳稳地蜷在青瓷碗底,浓香四溢的面汤将将漫过其上半指,被切得细碎的雪里红掩映其间。虽颠末长途跋涉,内侍安排在精美的食盒内,在外又覆上一层厚厚的黄绒毡子,紧赶慢赶地,好歹没过了时候弱了味道。
沉下心神,棠辞掀帘而入,淡淡笑道:“不愧是奉侍天子皇家的庖厨,远远地便闻到味道了。”
棠辞正背着柔珂往回走,跟个以死抗争誓死不从叛军的忠臣似的咬紧牙关,任柔珂在本身耳边强聒不舍。
十二年了,一转眼竟十二年了。
“砰——”的一声,棠辞的脚步随之愣住了半晌,遂又向前迈开。
柔珂不说“姐姐喂你”,而说“柔珂姐姐喂你”。她老是忘不掉,小时候时令骨气宫中赐宴时,粉雕玉琢的阿谁肉娃娃安宁老是怯懦怯怯地躲在本身母妃身后,轮到该喊人存候时更是与世人大眼瞪小眼无言以对的杵着老半天,最后才小声地嗫嚅说“家里姐姐太多了,我总记不住该如何称呼……”,惹得世人齐声大笑。
昔日七岁的稚嫩/女孩摇身一变便成了文采斐然冠绝京华,未及弱冠便步入翰林惹人欣羡的少年儿郎。
都三年了啊,又是一个三年啊……模糊记得三年前最后一次见安宁的时候,她个头还小小的,披着长而丰富的氅衣,似懂非懂地在宫殿门口与本身挥手道别。
棠辞脚步微滞,背负着柔珂走上这么一段路,她也实在累了,轻喘了几口气,绷着嘴角倔强道:“臣姓棠名辞。”
安宁的十个指尖都敷了药,缠着一层纱布,利用筷子时很有不便。
柔珂又舀了几勺面汤,边喂边欣喜地笑说:“我们安宁啊,定然长命百岁。”
柔珂径直盯着她头上那顶纱帽,内心冷静嘀咕一声:呆头呆脑。
她听得非常心烦意乱,咬着嘴唇在内心叮咛逼迫本身切勿止步回身,可又总忍不住不动声色地微转脖颈,以眼风稍稍扫视,见身后之人一手提着精美烦琐的裙角亦步亦趋,跟得急了好几次都几乎被绊倒在地。
她最后看了一眼换了洁净衣裳躲在角落玩柔珂带过来的新奇玩意儿的安宁,随后疾步而出。
“琉球岛当年进贡的珍珠着将作监精制成链,你一串,我一串,安宁一串。”柔珂眉眼里溢满了笑,“安宁的早些年便不在了,也许是被那些个主子抢了去。你的客岁仲夏坏了,我的本年季夏坏了,它俩倒是比你我心有灵犀很多。”
柔珂手扶宫墙,一步一挪地极力忍痛追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棠辞垂垂化作一个斑点随即消逝在本身的视野中,她不由想起十二年前最后一次见永嘉是在上元节,也是在长街夹道内,本身将当时髦还小小软软的永嘉揽进本身怀里,用披风袒护住她为她遮挡夏季吼怒而过的冷风,烟花“扑通”一声从地上迸起火花窜到乌黑夜幕中,流光溢彩残暴非常。震耳欲聋的爆仗声响中模糊闻声她对本身说“阿涴,你若做了我太后辈弟的老婆,还会到宫里来陪我看烟花么?”,本身当时出自逗弄之意的答复被蓦地一声轰天巨响与紧随而来的喝采鼓掌尖叫声全数淹没,来不及晓得她闻声了几分又明白了几分。
棠辞紧抿着唇不发一言,算是晓得事情是如何败露的了。
棠辞心中蓦地一惊,做贼心虚地别过甚去沉吟半晌,愣是半句应景的话也没憋出来。
“内侍宫婢皆被屏退,此处除了安宁,只你我二人,有何顾忌?”柔珂顿了顿,看向低着头脸上又是一片绯色的棠辞,唇角勾笑,“更何况,男女有别?”
“好,棠辞。”柔珂紧紧环着棠辞的脖子,依偎在她耳边,呵出的热气弄得棠辞悄悄一颤。
点点泪光倔强地嵌在和顺和软的眼眸中,连着仆人眼下那粒藐小的黑痣透过珠玉帘子进了棠辞的眼中,她不由缓缓愣住了脚步,视野在仿若密切无间的安宁与柔珂之间盘桓踌躇,眸色极其庞大。
“慢些吃,别噎着。”柔珂将面条细心拌好,匀和了汤面,递到两眼放光的安宁面前。
“安宁不似外头风传的那般疯傻不治,只是很顺从和别人作过量过密切的打仗,你下次能够渐渐来,莫要操之过急,不然会伤了本身。”柔珂在铜盆里洗洁净手,点了少量药膏在指腹间磨匀磨热,欲为棠辞上药。
柔珂席地而坐,两只手紧紧抱着右脚踝,高低来回抚触按揉,光亮白净的额头上布了一层薄汗,本来嫣红的嘴唇也被咬得失了赤色,单看模样倒比那声呼疼来得逼真。
柔珂感觉安宁的身量与眉眼又长开了很多,可也清癯了很多。她晓得,不管本身当初离京时如何叮嘱交代,如何疏财办理,这些长满了心眼看人说人话看鬼说大话的主子们能将事情做到三分即算没昧了知己。三分辩来轻巧,可谈何轻易?常言道久病无孝子,日复一日的体贴珍惜尚且会磨折掉亲人的耐烦,面对这么个失却长辈庇护又丧情失性的所谓主子,只图财求位的主子又怎会掏心掏肺地拿出哪怕一分的诚意奉养?
目睹着两支银筷在安宁两指间不循分地胡乱跳动,她那直勾勾盯着碗盏的眼睛也几近急得快喷出火来,可别说细滑的面条,即便雪里红也未夹到半粒。
柔珂显得非常无辜,她轻笑一声:“我可曾说了甚么?竟惹得棠大人面红耳赤地长篇大论。”
即便是傻子疯子,饿了也会叫喊会乞食,可安宁不会,她老是像从天高低落尘寰的谪仙普通,无欲无求,除非别人将吃食摆在她面前,不然她永久不会主动命人传膳。
她找到了她的永嘉,却又再也,找不回她的永嘉。
此时,更是生了拔腿就跑的心机,可对上她那和顺细致的眼神,脚下便跟扎了根似的再迈不动。
又一声极其矫揉造作的“哎哟——”,棠辞微阖眼眸,在内心无声地将本身与柔珂十足狠狠骂了一遍。
远远瞥见火线长街上立着两个守门的内侍,棠辞走到墙边,将柔珂放了下来,一刻也不想多留似的头也不回的拜别。
棠辞走得快,耳边冷风吼怒而过,也随之悉悉索索地带来身后一向紧紧跟从的踢踏脚步声。
不必吹凉,喷香的长命面被喂进安宁的嘴里,她也吃得灵巧,一根长长的面条没断过一分一寸。
柔珂从中间的铜盆里抽过一匹手巾,为安宁细细擦拭了嘴角的油渍。闻言侧过脸来,目光在棠辞的右颊逡巡了半晌,才轻笑道:“棠大人说的那里话,你莫非没尝过御膳房的技术?”
先前棠辞想为安宁洗濯伤口、上药,半是利用半是推就的,好轻易才将她拉到屋子里,成果才将伤口和指缝间的泥沙污渍洗濯洁净,她却俄然建议怒来,张牙舞爪如受伤的小兽般直往棠辞的脸上号召,棠辞不敢强行劝止也舍不得将她推到地上,虽死力躲闪右脸却仍被她掏挖泥土后边沿极其不划一的指甲划伤了几条细痕。
“永嘉……我早该猜出是你的,我真蠢,是么?”柔珂自嘲地笑了笑。
话音未落,一阵清冷沿着那几条细痕缓缓淌过整张右脸,又兼细心殷勤手劲工致的按摩,清冷垂垂化作温热并着两三分莫名的悸动,乃至……漫过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