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鸿雁于飞（一）
“若真像哥哥说的这般好，那哥哥如何还离了家，到我们这凡尘俗世当中。”邵子期不平气道。
少年朗笑出声，狂傲道：“吾以天为盖，以地为庐，择风为马，顺云为舆。天生天长，又那里分甚么你家我家。”
倏然，邵子期脑中灵光一现，忽的想起那葡萄园的禁行令来，遂悄隐了声气，自往那葡萄园而去。亦刚好那守门婆子正窝在太阳下打盹，邵子期便趁机闪身而入，未引得一人重视。
少年伸手自旁侧撷了一枚细叶下来，轻立唇边，便缓缓吹奏起来。
逾时，浊音渺渺似烟云无形，自少年唇间缓缓流出。其曲雄浑胜若江河阔朗，曲调婉转可比大鹏翔鸣。所闻之人，无不豁然开畅、骨清神爽。当的是啸叶一曲同风起，扶摇直上九重天。
邵子期掩去眼角泪珠，点头道：“是一名姐姐，亦是拯救仇人。”
邵子期闻言，面有愧色道：“务望节哀，我不知令尊已颠季世……”
“那我可否沾个光，借此表表孝心？”那少年目露热诚，笑言道。
少年额间碎发飘然散落，更加显对劲气风发，豪言道：“蓬莱虽美，也难逃砥砺之气，又那里比得上山林河川之天然萧洒。”
彼时，子期心底蓦地一凛。她双眸润润，犹若碧塘澄空，寻声向远处望去。只见青瓦院墙之上，正斜坐着一个俊朗少年。
“天葬？”邵子期歪头细想了半晌，诧异道：“哥哥不是汉人？”
一时进了园子，邵子期在葡萄藤下摆布穿行，直往园子深处而去。待见了不远处的青瓦园墙，方才止了步子。
邵子期眸色晶亮，面露神驰之色，赞道：“哥哥故乡必是个蓬莱瑶池，有缘之人才得相见。”
“因家父是汉人，家母是隆真族人，我亦算是半个汉人。是以于这穿戴上面，并未有太多限定。”少年撕扯动手中细叶，解释道。
“那令尊是如何得知的？”邵子期猎奇道。
“傍门杂类的书瞧很多了，便晓得了。”邵子期打量了一眼少年的穿戴，尤不解道：“哥哥既不是汉人，穿的倒是汉服，这在你们的文明当中，不该是禁例吗？”
邵子期心胸虔诚意，恭敬的将几包点心投入火中，又默诵了几句佛号。
少年剑眉一跳，腔调间很有些赞美，笑道：“小丫头，瞧不出来，倒有些见地。”
“隆真族？这倒是从未听过。”邵子期搜刮枯肠，也没能从本身以往所读书卷当中寻出半分来。
邵子期早已哽咽不能成言，自怀里拉了个素缎荷包出来，鼻塞语顿道：“子期……手中只要这一两点散香，愿姐姐……顾念我的一片热诚，能来受这香火供奉……”
“那里算何为么曲子，我们那里唤它作《天葬谣》。”少年把玩动手中细叶，眸间饧涩，明朗一笑道。
“不过是偶然之举。”少年豁然一笑，言语当中似有追思，笑道：“家父是位游方墨客，一笔一砚流落流落了半世。阴差阳错之间，撞入了阿姆部族。因着爱恋那边的山川，这才收了游戏尘凡之心，渐次安宁下来。”
现在且说邵子期夹了那承担，畅然无阻地出了院子。她本欲寻个清净地界，谁知这一起过来，倒是有很多丫环婆子们正猫在墙根底下躲懒。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部族，人间很多人都未曾听过。”
那少年自墙头倏然跃下，身影健旺似鹰，身形轻巧若豹。他徐行走至子期面前，立地盘腿坐下，眸中晶亮如同暗夜星斗，灿烂夺目。少年看着面前灼灼火光，星眸转动，似有丝丝柔光轻微掠过，瞬时隐入如夜黑眸之间。
少年手中碎叶簌簌落地，豁达笑道：“秉家父遗言，找寻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邵子期游目四顾，自拣了处洁净处所。方才恭敬跪倒在地，将手中承担全然摊开。只见那承担当中，仅包着一叠子期亲书的经文，并四样茶果点心。
邵子期持了火折将经文一一扑灭，合手拜了两下，才阖目说道：“姐姐，子期因你得以续命，却因着诸多端方所限，不能切身祭拜与你。只得连日誊写了几卷《地藏本愿经》，但愿姐姐能早得度脱，往生净土。”
“供奉不言轻重，只交心诚二字。”倏然，一声开朗男声自高处悠悠传来。
那邵子期自小善于闺阁当中，所见男人皆是邵长韫、邵子牧这类风骚文士。今见这少年行事通达，言谈亦不拘泥于陈规，不由生出一种了解恨晚之感。
好一个开朗少年郎，欲知子期又作何言，且看下回分化。
邵子期本是满心防备锁目于他，又见他仿佛并无歹意，遂轻声问道：“你是何人，怎会来我故里子？”
那少年手指未尽火焰，朗声道：“丫头，你但是在祭奠甚么人？”
“说的这般奥秘，倒像是哥哥诬捏出来的。”邵子期撇嘴道。
邵子期虽不解其意，还是缓缓点头，默许下来。
“或许就像是世人所神驰的桃花源吧。”少年侧首大笑，语意飞扬道。“一马飞歌雄鹰和，草色无垠水天长。家父曾经这般评说。”
邵子期只觉一时神魂飘摇，荡悠悠似烟云水雾，道别青霭，直入云霓，高涨于杳冥之上。
“一应的香供纸马，子期亦没法备下，只……得寻了些姐姐常日里爱吃的点心……”
“无妨，我们隆真人自古信奉天神，以为身故是当世的摆脱，另一天下的飞升。”少年开朗一笑道。“我们隆真人亦没有甚么落叶归根的说道，只要心在六合间，四海可为家。”
一曲将尽，邵子期方长舒了一口浊气，连日来胸中抑塞之气亦是随云四散。她伸展绣眉，嫣然一笑，问那少年道：“这曲子唤何为么？”
“姐姐常日里最重端方，子期倒是个调皮的，最是没法无天。可这一府当中的端方，有能违之的，亦有不成违之的。此事之上，子期亦不能漏了错处，只能于此处拜祭一二，稍稍表些情意，望姐姐包涵。”
鬓若刀裁眉如墨，唇似菱角鼻悬胆。观其形神，鹰扬虎视；度其气势，拿云攫石。虽着一身敝衣旧衫，却难掩其飒爽英姿。不似邵长韫之霞姿月韵，却自有一股轩昂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