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月满西楼(四)
邵长韫见萧辕面上神采微动,知贰心中必有猜忌,遂淡淡说道:“王爷何不将心中所疑说出,鄙人愿尽微薄之力,尽数解之。”
邵长韫沉默很久,喉间收回一声沉重地感喟,面上挣扎之色顿起。
萧辕抚掌一笑,目光缓缓凝成一道厉芒,朗声笑道:“这笔买卖大善大善,本王做定了。敢问长韫兄,本王该出个甚么价呢。”
“那宣文一十七年,令尊进献培养牡丹的海上方呢?”
“只是不知从何提及。”
萧辕闻言倒是一愣,邵长韫所求之事倒是他未曾料及的。手握如此首要的筹马,所求之事却简朴至此。又思及邵家善谋、犹善长谋一事,萧辕不由沉默不语,神采似凝固了普通。
话犹未完,萧辕心中一丝暗线蓦地串连,未尽之言亦让他尽数吞入腹中。萧辕蓦地抬首,双眸满含质询之色,他定定锁目于邵长韫,以求证贰心中所思。
“那宣文十年,承天府尹进献牡丹途中,遇袭身亡,亦是此出连环计中的一环?”萧辕黑眸微缩,诘问邵长韫道。
现在且说邵长韫听萧辕诘问那玉玺的来处,手中持剪挑烛的行动便是一顿,他垂下视线,渐渐放动手中银剪,面上神采未见一丝颠簸。
“恰是。”邵长韫面色慎重,点头应道。“当年,家父隐去身份打入齐王朝内廷,奥妙运营数载。仰仗一人之力,分而化之,齐六世亦是以渐失民气。”
“前尘已过,长韫兄又何必再提。”萧辕面上神采微凝,安抚道。“何况父王早已下旨诛杀反成余孽,所剩残众,亦不过是些蜉蝣蚱蜢之辈,不敷为惧。只要长韫兄心向大成、永不生变,我大成王朝必可保你安然无虞。小小余孽,又何必长韫兄烦忧。”
萧辕面色微怔,邵长韫这平白一问,倒叫他有些发蒙。虽是如此,还是细想了一番,给出了一个自认中肯的答复。
“鄙人亦不是贪婪之人。只求来日我邵氏一族有难之时,王爷能替吾族美言两句。到时,自有人将玉玺拱手奉上。”邵长韫勾唇轻笑,月白风轻。
邵长韫凝眉深思了很久,面上凝起了一股如有若无地阴云,沉吟说道:“王爷可晓得家父出身?”
萧辕神采变幻莫测,深如黑夜的眼眸当中暗潮涌动,腔调森冷道:“本王大抵晓得长韫兄手中的玉玺从何而来了。”
明言人共语,本不消说破。
彻夜,一个接连一个的惊天动静,业已打乱了萧辕一贯的认知。萧辕自发其身恍若一只孤叶小舟,深陷泥潭犹窃喜,不知内幕妄攀云。
邵长韫眸色淡淡,似是晓得萧辕顾及甚么。他敛袖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腔调清冷道:“汝之野草,吾之仙药。”
邵长韫阖目半晌,方才直视萧辕说道:“家父前朝金殿拜相之前,是某骑都尉麾下的一个寒微谋士。”
纵使萧辕各式长袖善舞,精于机谋,事事谨慎、到处留意,躲藏藏匿胸中野心,以谋皇权。但直至今时,萧辕方才参悟,何为真正的帝王机谋。谋于世人未察时,计定局终无人知。他本身于通天策画之前,也不过一个懵懂小儿矣。
上回书说萧辕夜访惊真假,心胸惊奇究来处。
“皆是……铺路罢了。”邵长韫神采似有飘忽,调子却安稳似泰山压顶,“数支叛逆之军兵败而亡,齐六世便会以为叛逆之军不堪一击,从而放下戒心,此为第一好处也。其二,而后几年,齐军交战各地,追缴流寇,更是在必然程度上减弱了齐军兵力。纵使而后开战,圣上所率之军的胜算亦远胜之前。”
“宣文一十二年,四支叛逆之军以“废齐王而代为王”为号,举兵直击圣京,亦是令尊的手笔?”萧辕神情稍稍整肃,眉尾轻凝的问道。
烛火轻摇,坠下一滴红泪,茶虽已凉,夜仍未尽……
那萧辕于朝堂之上,亦是翻滚了几载的人物。虽不能勘破邵长韫的心机,仍旧从他微滞地行动之间窥得了一丝端倪,遂笑语问道:“如何,长韫兄但是有甚么难言之隐吗?”
彻夜,经此一事,萧辕今后又别有一番作为。此系后言,临时搁过,现在且说这月满西楼之约。
邵长韫唇角还是勾着一丝清浅的笑意,他神采未变,开口所说之言,却似惊雷一道,打了萧辕一个措手不及。
“家父所跟随的那位骑都尉……便是您的父王,亦是当今圣上。”
邵长韫唇角凝起一丝涩意,缓缓摇首说道:“只为提示,并无所图。”
“王爷所猜不假。”邵长韫点头默许,追思说道,“当年,圣上未履其约,未曾替家父正名。家父心灰意凉,谎称玉玺被盗,这才未将原该上献的玉玺呈上。不料这一留,便是三十余载。”
邵长韫神采安然,挑眉说道:“此事不属连环计,那是家父分外送给圣上的大礼。”
“甚么!莫非……”萧辕心中一片乱麻,喃喃不知所言。
“是啊,邵老下的一步好棋。”萧辕面色一怔,长叹一声。固然邵长韫未曾明言示之,但萧辕业已从其言语间晓得了此计企图。
“令尊机谋之术可通六合,不是号称一人可敌十万军吗?既是令尊的运营,那为何宣文一十三年,数支叛逆之军被齐六世弹压殆尽。”萧辕轻声哼道,言语间已异化了轻微猜忌。
邵长韫阖下视线,轻笑说道:“王爷熟读兵法三十六计,又何必鄙人多言呢。”
至此,萧辕面上疑色方才尽数散去,他抬手端起茶盏,饮下彻夜第一口清茶,笑道:“比起这碧螺春来,本王倒是更爱那普洱。”
“当年,齐朝虽说已露季世之景,但它传世已有二百余载。根底之深,不是只凭蛮力击之便能等闲撼动的。家父勘破圣上心机,献上了一出连环之计。”邵长韫语意滞黏道。
萧辕朗笑一声,道:“豪杰不问出处,令尊一入朝堂,便如鱼得水,谁说……”
欲知厥后事如何,且听后文细述。
“如次重礼,必有所图。”萧辕眯了双眼,眸中精光闪闪。
“长夜漫漫,你我二人对坐夜语,借以打发这无聊的辰光,岂不妙哉。”萧辕呵呵一笑,借用了邵长韫方才之言。言罢,他正身端坐于椅中,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欲治沉疴,药指导之。一计将成,必将有引。若不是皇命难违、祸及性命,世人又怎会破釜沉舟,决死一搏呢。”邵长韫迎目视之,面上神采断交而又森冷,隐于袖间的双手业已然有了些许颤抖。
“邵老国公原为大齐黄阁,于宣文一十八年间弃暗投明,大开城门以迎新帝。恰是以举,叛逆雄师未失一兵一卒便颠覆齐六世统治,得以建立新朝。父王感念其功劳,不因其为前朝遗臣而另行待之。于大建立国以后,便下诏册封邵老为定国公。”
“长韫兄……”萧辕不知邵长韫面上为何暴露这般神情,不由轻唤一声。
“恰是。”
邵长韫抬首长叹一声,眸色清润若澄塘碧空。可那静平水色之下,却深藏着一丝不易发觉的悲惨。邵长韫不由发笑道:“亦是是以,我邵氏一族于世人眼中便是那贪慕繁华、背主弃义之徒。而那些反成复齐之流,更是恨不得食吾辈之肉,饮吾辈之血。”
“大齐末年,政治昏聩,民愤澎湃。父王被迫举兵叛逆,意欲取齐六世而代为王。而令尊此前便入朝拜相,若依你而言,这二者之间想是有所关联。”萧辕按下心中的澎湃波澜,将贰心中头一宗的迷惑说出。
“欲毁巨树,必坏其根。”萧辕慨叹一句,挑眉说道。“令尊便是这出连环计中的头一环吧。”
萧辕侧目看向邵长韫,语意笃定道:“那宣文一十八年,令尊大开城门恭迎叛逆之军,守城将士却未有禁止。不必说,亦是令尊的运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