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纱窗日落渐黄昏(10)
蕊儿身后另一名宫人也依礼伏身拜道:“婢子拜见陛下!”长裙曳地,那一圈儿翻花边沿竟在簌簌颤栗。
她吸了一口气:“没的叫人重视!我们快去快回,哪来这么多事儿!”边门里停歇天子銮驾,她余光倒是觑见了,却没在乎,只当是当差的内侍迎了风雪,落脚歇在这里。那两名随行小宫人常日里聪明非常,现在竟也没的眼色,未曾想到天子竟会停銮此处。这大大好的长乐宫,凤仪高阶,宫室叠嶂,天子当入正宫门,谁会想到,恰好巧的,竟在这里遇见天子?
经杨对劲这一声提示,武帝猛地抽回思路,面前是长乐宫偏殿的小门儿,风正大,那雪却早停了。
惶惑又是那年的风景。一阵冷风吹来,他微微缩了缩肩,很快又是庭庭帝王威仪。身边杨对劲在旁道:“陛下,此处风大,不如折回长乐宫,与太皇太后一并用了晚膳,御驾复兴罢?”
那杨对劲多么颖慧,早已揣了圣意,亲身递上暖炉,因询道:“这是哪宫的‘娘娘’?怎地走偏门子?”
心跳的愈发快,那暖炉熏着半丝儿不生暖意,反是极冷,好似雪絮子落进了内心,化了开来,冰冷的雪水倾头倒下……
天子不叫“免”,眼睛直勾勾地瞧着面前主仆三人,只她一人是站着的,那神情,凛然仍有些高傲的意义。
谁知这一句话首犯武帝大忌,天子顿时变了神采,嘲笑道:“谁待你好,你便也待谁好?陈阿娇,初时朕是如何待你的?朕十六岁践祚,一起走来,知你陈氏护位有功,朕戴德图报,保你陈氏满门繁华。——你呢?你如何待朕?信那些肮脏巫术,魇咒朕?!”
嬷嬷们将阿娇裹的像枚小绒球,恐怕长乐宫老祖宗心尖儿上的宝贝疙瘩磕着、冻着,她背后仿佛还在生着热气,那小手掌却冻的通红,她悄悄吸一口气,笑着问:“彘儿,你喜好么?”
“免,”天子略一顿,眉头微微皱起,这才叫“免”,她正要起,却见天子的手伸了出来,做了个“扶”的姿式,却并不较着,她天然不敢将手递上,天子挖苦道,“你来这里做甚么?”
他觉得阿娇会哭,但她并没有。但那神采,却叫他毕生难忘。他十六岁御极,而后见惯后宫莺莺燕燕,再没有在任何一名后妃脸上,见过阿娇当年的神采。
阿娇的手仍未收归去,那雪水沁着冻僵的手指骨,红的吓人,直到身后嬷嬷“嗳哟”一声叫了起来:“小翁主!这可怎生了得?冻成如许!没的作了病呀……”她才瑟瑟缩回了手,那有些错愕的小神采,半点儿不像平时乖张放肆的陈阿娇。
小宫人蕊儿接了暖炉,细心替陈后熏身上被雪絮子弄洇的湿处,只觉那内侍口气嚣嚣,不免有些气儿,因回道:“不说我们,内侍公公不也没的走偏门子?”
长门宫,宣室殿,隔了那样远的间隔。
“这个……这个好,比‘阿谁’好……彘儿,它也会发光!”她把那枚雪球儿往前送了送,似在献宝。他怔忡着,却不太情愿看。他晓得阿娇在说甚么,她坏了他一枚夜明珠,便想赔他一枚一样会发亮的雪球,但是——她的雪球儿捏的再好,又如何会比夜明珠更好呢?
阿娇拉他到偏殿廊下,掌灯的宫人陪侍在侧,宫灯映着她娇小白嫩的脸,睫毛下清楚地泛着一圈碎光,她白日疯闹的够了,吸了些寒气,现在吸溜着鼻子,鼻尖通红。阿娇大咧咧地拂了下脸,故作奥秘地看他,忽地从身后不知哪儿摸出甚么东西来,小拳头握的紧紧的,递到他跟前,笑眯眯地说:“彘儿,你看!”
再不是方才气与她稍许说上话的表弟刘彻了。
小翁主夸大地大笑,忽地摊开手,——他看畴昔,阿娇的掌下在滴水,那手已经冰的红彤彤了,手掌上乖乖躺着一枚雪球儿,光彩通透,仿是捏了又捏的。宫灯煌煌光影下,他清楚地瞥见,阿娇翘长的睫毛在悄悄翕动,似蝉翼,似胡蝶的翅膀。她笑的可真美。
早晨的时候,落了一天的雪点子终究停下。猗兰殿前廊宫灯通透,亮如白天,雪毯子一向遥遥延长出去,汉宫飞檐落错,俱是一片银装素裹。
阿娇站在那边,仍然咯咯笑着,好似底子没有发觉他并不欢畅似的,她伸出的手一向没有收回,掌上那枚莹透的雪球儿垂垂化了水,从她手上一滴一滴滴下来……
天子御色玄黄,朝靴亦有祥文,繁复层叠攀起,再上去,是玉带,君子佩玉以饰;玄色冕服刻十二章纹,五爪金龙自腰间攀附而起,帝威煌煌。
她一步一个踉跄顶风往这边来,大红外氅已然蒙了一层轻浮的落雪,那靴子里多数是灌了风又浸了雪水,武帝微微攒眉,直为她冷,如许的气候,待回了寝殿,烫上热炉子,脚一并烘着,也怕是缓不过劲儿来,脚指头直像有万千只蚂蚁钻着、拱着……
他昂首,看着阿娇被老嬷嬷牵动手,直往内庭里走去。
“……氅子都沁了水,湿的顶透,你跑这儿来做甚么?”虽是责备,难为的,却竟掩着半分不着意的体贴。杨对劲大抵也了然君上的意义,忙着人提炭炉将陈后衣物熏干。两厢里,便如许僵着着。天子因说:“也巧,朕才瞧了老太后出角门,这鬼天,雾煞煞的,朕便要返御驾回长乐宫进了晚膳再走,你……单单是为太皇太后一桩事前来?”
“彘儿,你拿呀!”阿娇笑着催他:“将近化掉啦!”
那是他父皇犒赏的呀!
武帝眼神远出,看也没看杨对劲。
她的宫靴糊了满脚沿雪碴子,直冻得跺起来。仓促躲进边门时,才松一口气,身子有了些热劲儿。身后随行的两名宫人喘着气儿,忙俯身拍她大氅感染的雪絮子,呼一口气,攒起满朵儿的白团:“娘娘,我们进了角门,像里头讨一盏暖炉罢,这鬼天,北风跟刀似的,冻煞人!”
“那便回长乐宫吧,陪阿祖进了晚膳再返驾……”
她再回神,天子的手已然收了归去。面前是人主帝君,玄色冕服龙纹,耀耀天子之威,伸手不成及。
陈后天然无从推断君意,那些朝堂之上的弯弯绕绕,她一介女流又岂能盘磨的清?更不知武帝所指,另有含义,因道:“外祖母待我极好,阿娇不懂事,谁待我好,我便也待谁好。”
蕊儿跪地,声音抖的不成模样:“婢……婢子拜见陛……陛下……”
她的眼神垂垂暗淡下去,似有星芒垂落,忽地便在眼底呆滞。是失落,另有一丝丝难过,跟着这寒天冻地的永巷,一并沉寂。
阿娇叹了一声,低眉敛了丝儿气势,这才道:“现在报酬刀俎,我为鱼肉,……臣妾怎会不怵?只是……阿娇念着皇祖母,这才敢犯君颜,望陛下恕罪!”
她实实打了个冷颤。
她悄悄一颤,这才跪下:“臣妾拜见陛下,陛下万年无极!”
这一头可撞的不巧,本身是偷着摸来长乐宫,瞧外祖,已是大忌,怎地这模样不讨老天爷的巧,恰好一头撞着这位宣室殿的主儿!
天子问话,却不成不答。陈阿娇觑天子,眼中还是当年再熟谙不过的情状,她眉角微扬,蓦地有些倨傲:“陛下并无禁足令,妾居长门,未曾承圣旨,不成太长乐;况然当朝以孝治天下,外祖母病逝甚急,臣妾……”
天子打断她:“堂邑翁主乖张放肆,现在见君颜,这份儿胆性倒是半点没变!”天子话里有点调侃的意义:“你胆儿肥,跟朕说话,半分不怵,少承想有皇祖母庇护,朕会拿你没体例!”
天子居高,嘲笑道:“陈阿娇,你哑了么?”
红色大氅曳地,似一朵娇妍的花,在她膝下绽放。她前额发绺仍攒着雪絮子,此时遇了暖,化成了水,顺着发绺滴下。她双颊生红,被冻的似缓不过来,全部身子都是僵的,直挺挺杵在那儿,风一吹,似轻浮的空壳纸人儿,摇摆着,跪也跪不稳妥。
天子眉头微皱,极小幅摆了摆手。
阿娇在旁,只低头,不肯说话。
她扶膝起家,腿打不稳,差一点儿又摔下。幸亏身后宫女子扶了一把:“娘娘细心脚下。”她这才借力站了起来,那膝盖受了寒气,仍有些颤抖。
她颤抖了一下。
蕊儿抬开端,正要瞧清是哪家的内侍公公,如许的盛气凌人,不瞧还好,这一瞧,唬得她直将暖炉子也抛了出去,落在地上,火星子四溅。
杨对劲原是想训她一顿,兀自一忖,碍于天子威仪,便不敢冒昧。只说:“这丫头好聪明的嘴,半点儿亏不肯吃!”
他从她手中高耸抢过那枚雪球,只顿了一下,便扬手,狠狠砸向内里透明雪地!一声轻微短促的闷响,雪霰子似灰尘普通扬起……
天子低头细细瞅她,只觉她比数月前清癯很多,那双爱笑的眼睛,此时气势全无,反倒沁着一丝苦意,陈阿娇……倒竟不似陈阿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