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金屋无人见泪痕(12)
很多年之前,也有人与他共寝一张床,她的端倪与眼神,和卫子夫是全全然分歧的。她像小鹿,像精怪,那么滑溜,那么趾高气昂,刘彻一瞪眼,活力了,她毫不会诚惶诚恐,她还是笑,跐溜一声,便像小狐狸似的窜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缠他去上林苑行猎。
宫里点了香炉,暖炉子也复起,线香薰薰淡淡的味儿在暖气环生的屋子里,悄悄挑逗着,倒是挺有些家生的氛围。
红绡帐里,秋色更浓。天子悄悄躺在那边,呼吸匀停,黄底龙纹软绡内衬贴着他胸膛,一起一伏,常日里被暴虐辣艳阳燠黑的肌肤若隐若现,一段藕似的白生生胳膊从那斑斓被子里伸出来,天子乜一眼,语气安静:“如何,睡不着?”
他却并不看她,好似对答案也并不等候。只低头,手掌微微屈着,就这么盯着掌中手纹看,极入心。
天子掀起龙凤呈祥双面锦被,起了身,坐在那边,身上软绡内衬被压的太久,起了几道褶。大红明烛噗滋滋滴蜡油,光焰在绡帐外曳动,少年天子的表面映在暖色的烛光里,英伟非常。那副边幅,即便在平常百姓家,也算得美女人。何况他是天子,十二旒冕冠加身,行出行来皆是坐龙辇,御色是玄黄,六合之间,只属于他的光荣,只属于上天之子的万丈荣光!
他只如许一说,原没有深想。但卫子夫又怎能经耳就过,当何为么也没产生?因从锦被里钻起,弱怜缩在床一角,悄悄欠身:“陛下恕罪,臣妾……臣妾不会说话,负了陛下一片深恩。”
蕊儿乜她俩一眼,道:“端庄事儿,把暖炉生旺些,娘娘那头呢,是该拧冷帕子降降热——但这气候阴寒阴寒的,没的再冻着娘娘,但是病上加病!”蕊儿手头只顾做本身事,怪利索,又说:“凭你们再不端庄,我能针顶针地说话龇你们麽?我们都是一宫里服侍着的,你们做坏了事,我能捞着甚么好?凭我训你们几顿,也是为你们好——那些烂舌根的话,能听么?如果吹偏了风,叫娘娘听了去,可如何成?”
楚姜盛了碗姜汤分拨来:“好姑奶奶,打紧喝了吧,娘娘还没好,没的再糟了自个儿身子,”因向身边世人道,“你们好好儿排着队,外头出去的每人都得喝上一碗姜汤,祛祛寒……”
卫子夫眼中带羞,贴依在天子怀里:“陛下,臣妾只怨如许的夜……太短呀,下回见陛下,又不知是甚么时候……”她本就仙颜娇怜,如许微微带闺怨的嗔责,从她口里吐出来,不但不招人厌,反而教民气疼,更欲垂泽厚爱。
惊蛰。春雨未息。
这边说着,那眼泪却又止不住地淌。
“朕近平常去昭阳殿,确切冷待你了。”
外头仍然滴着雨,湿漉漉,滴答答,光听着就怪难受。初春氛围湿薄,又是寒浸浸的,穿堂风算是带了些烈性儿,灌进脖子里,可冷。
君心难测呀。朝上诸位臣工尚不能与野心勃勃、纵横捭阖的少年天子周旋,她们宫女子那点儿谨慎思,哪算计得过天子?
初春,天阴着。春寒料峭。
说那样美的情话,却凝那样冷的冰霜。
“子夫,若朕不来,你会日日盼么?”天子俄然道。
卫子夫叹了一口气,笑容有些酸楚:“永巷当中,多的是疯妇,大抵……那是臣妾的将来。臣妾并不怨,也不会怕,从平阳公主府,登得天阙台,已是三生修来……”
再说,长乐宫那边,恐怕早就乱作一团,老太后咽了气,贤孙却不急着入殓,乃至连皇祖母唁信都要瞒,天子这是甚么意义?
但天子目前却没有逗美人的兴趣,朝堂外疆,烦苦衷齐涌上心头,殿外檐下雨声搅得民气烦气躁,卫子夫再仙颜惹人怜,他也偶然消受。因随口道:“你承恩并不算少,若连你都觉日子不好过了,那朕岂不亏负汉室后宫妇人太多?”
“如果朕永久不来呢?”
绿裙小宫女儿捏一支银针挑香炉,一声几不成闻的感喟落下,伴着袅袅卷烟徐上,中间一名稍大点儿的宫女子不由蹙了眉:“这世道,怪乱慌;宫外乱,宫里也乱……我们这娘娘哟,好端端的,如何烧成了这副模样?”
楚姜笑的没本事:“怪道娘娘与你最好,想来你是最对她脾气儿的。”
若在平时,天子早就将弱质美人揽入怀里,宠之又宠,目前却有些腻烦:“子夫,你不必如许,太谨慎了,朕……不吃人。”
卫子夫悄悄扯了扯锦被,肥胖的身子蜷在内里,好似麻袋套着似的,她情思忽动,哽道:“那是天然,陛下是宫中嫔妃美人所能仰仗的天,陛下恩泽,哪一个不翘辅弼盼?如果一日盼不来陛下,便等一日,一年不来,便等一年……”
莫非不是么?
天子变了样,若然在畴前,说如许软绵绵的温存话,必是情深义厚的,打从眼底里便冒出火来,真真儿的,贴的民气扑扑直跳。
殿下宫女子仓仓促促出去又出去,尽是放慢了脚步的,小猫儿似的点在青琉地上,小意的模样,恐怕是惊着了谁。
第一次,在春雨韵韵中,帝王的声音,略显无法。
楚姜心底沉叹一口气,旁的人不清楚,那些个须须角角的,她还能不清楚么?这会子禀陛下有甚用,天子心那一头系着平叛诸事,这“兵变”还是堂邑侯陈午牵头的,这会子去建章宫走那么一遭儿,可不是在提示他,皇后娘娘陈阿娇罪有应得么?这么一来,哪还能牵念甚么伉俪之情,不缠累陈后已是不错啦!古来帝王哪有讲心的?当朝少年天子,只怕冷心更甚。
蕊儿拿了大烛来,端着烛台给她照着,却俄然说道:“楚姜姐姐,这事儿……须禀陛下么?我们娘娘,烧成这个模样,也不知几时能清复苏醒说会子话……”
卫子夫伸直在床角,自个儿受着冻,却仍不忘提示天子:“陛下,您把被子拽拽,莫着凉。”她有些惭愧:“陛下……并非臣妾贪宠,臣妾入宫不几年,已生得卫长、阳石、诸邑三位公主,现在……”她面带羞赧,悄悄摸了摸肚子,隔着一层亵衣,仍觉暖和非常:“现在,第四位孩儿又怀上啦,臣妾……臣妾已是满足!方才臣妾失礼,绝非擅宠,实在是……臣妾驰念陛下。”
但现在天子眼里浮泛的却似丢了魂。
他悄悄摆了摆手,音色蕉萃:“你们都如许……与朕说话,个个谨慎谨慎的,千赔不是,万赔不是,朕……很累。”
阿娇阿娇啊,她们……到底在怕朕些甚么呢?
楚姜微微蹙眉。只似半朵将蔫未蔫的桃花耷拉缀在眉间,浓浓忧色浅浅淡淡地画在那边,微一蹙,那花儿才真真要蔫掉了。她强忍伤悲,笑了笑:“还是报罢,天子肯来不肯,那是天子自家的揣测,我们没的多话,陛下若怀旧情,又事件冗繁,亲身来不得,好说也得派个太医令来瞧探瞧探,有医先生在侧,总好过我们没头苍蝇似的乱闯,手脚忙慌不说,还不得事。”
楚姜向来心仔细,因瞧着窗子漏了头发丝儿似的几道小缝,冷风兹兹从那边冒出去,浸的暖炉洇出的热气一下就没了,贴着窗缝儿那边,整小我透心彻骨都是冷的。便剪了几条细绸来,细细沿窗缝给堵上了,一丝一丝儿,渐渐地把边角抠出来,直塞的结健结实。
多少年了,他再也没能从后宫其他任何一名宫妇的眼中,瞥见当年陈阿娇的精滑与鬼灵。
卫子夫仍不敢昂首,低声嗫嚅:“那里的话,陛下能来瞧臣妾一眼,已是天造的福分……”
“子夫,你如许好。”
她们……到底爱朕甚么?
他器宇不凡,单那一色玄服冕袍,便衬得天子普天之下灿烂唯出此一人!卫子夫承认,她是爱天子的,起码,次次之,爱他黄袍加身,但那又有甚么干系?她根本分不清天子与刘彻有何辨别,天子就是刘彻,刘彻便是天子。
打巧儿蕊儿端了冷水盆子来,那宫女子骇的缩缩成一团,蕊儿瞪一眼,因道:“没的乱嚼说,谁没个小病小痛的?我们憨狗子似的贱骨粗皮儿,挨上个小病痛,都能搁榻上撂那么几天赋爬得下来,娘娘是甚么人?金枝玉叶的,打小儿没受过苦,这不是吸了点寒气么,烧了几天,值当你们如许嚼说!”
那两小宫女儿垂着头,又屈腰,惧的不成样儿,唯唯立在那边,说话的声音都抖的不能:“蕊儿姐姐莫计算,婢子乱嚼舌根子,该当烂了舌头!”
蕊儿仰脖,一碗姜汤囫囵灌了出来,抡大袖紧擦了擦嘴边,楚姜因笑:“如许的,小子似的,哪像个女人家家。”蕊儿也笑:“奉侍娘娘还管女人不女人么,楚姜姐姐,我倒告你,现在娘娘性子是冷僻了些,不太爱玩闹,如果在畴前,愈小子样的,娘娘愈爱呢,爬树逮蝈蝈儿,哪样是女人家家的干得来的!”
卫子夫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