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千峰翠色
他说这话时,抬眼已经瞥见了架上的净水瓶,伸手将它取下,安排在案上,为她讲授道:“这是前朝越窑秘色瓷,人说越瓷不及本朝耀瓷,但也一定,不厚古薄今看,此物还是极可贵的。”这话并不假,这只秘色瓷瓶釉色温润,似青非青,瓷胎薄得与纸类似,背后映着烛火,如玉暖生烟普通。阿宝点头拥戴:“是。”定权道:“你说说看。”阿宝一哂道:“千峰翠色,雨过天青,澄莹如玉,素洁似冰。这是文献中已经描述尽了的,妾实难再有新意。”定权道:“不错,前面的都说得不错,只是头一句。”他提起了那只净瓶,悄悄放手,阿宝未及惊呼,那数百年前的珍瓷已经轰然落地,如碎冰,如敲玉,如击磬,连粉身碎骨之声,都动听动听至极。
而后数日并无大事,阿宝整天昏睡,醒时也不过呆坐。定权也只是偶尔差周循扣问她的近况,并未曾亲身再去探视。又过了五六日,周循向定权禀报导:“派去清河郡的人已经返来了,只说顾家宗子顾琮仍在,只是既是白身,又早已分了家,早就式微了,另有几房也已经搬家他处。向顾琮的家人和村夫探听,都说是顾眉山活着的时候妻妾仆婢无算,后代更是不堪数。庶出女人的闺名本来就是随便取的,他们本就不知,上一辈的人分炊时又流散得差未几了,是以顾女人的名讳,便是他养父也说不逼真,只说是原是远方本家,前年年底因怜她而收养。”定权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且算了罢。”转念又笑道,“不料官方也有这般人家。”周循道:“是殿下现下如何筹算?”定权用手指悄悄敲了敲案沿,扯过一张纸来,看看案前摆的一双秘色八棱净水瓶,沉吟半晌,取笔在纸上端端方正写下三个字来。又算计着阿宝的年纪,随便编造了个生辰八字,交给周循,叮咛道:“我成心纳她为侧妃,写给陛下的报告已令春坊呈递。你明日便到宗正寺去走一趟,将事情办好。”未待周循承诺,先行禁止道,“你不必规劝,我自有主张。”周循无法,正欲拜别,定权又一指那净水瓶道:“送一只到她那边去。”
齐王还是于昼寝后去赵王府,见定楷仍在窗下临写太子奉送的两卷字帖,心中毕竟微感不快。看了看对付笑道:“五弟的字真是进益了。”定楷笑道:“哥哥先坐。”本身洗去手上墨痕方陪着他坐下,问道,“哥哥是为了前几日说的阿谁顾氏来的罢?”定棠笑道:“我只是过来瞧瞧你。”顿了半晌又道,“不过你既已提起来了,我这几日确切也在迷惑阿谁顾氏究竟是甚么人。”定楷道:“太子前日的模样哥哥也是看着了的,不像是有甚么隐情的模样,偏巧是一姓罢了。”定棠嘲笑道:“你那里晓得这此中的事情?”定楷笑道:“恰是,哥哥又不肯奉告我,我向那边晓得去?”他言下之意,于己似有狐疑,定棠遂正色道:“宗正寺的人说是前任清河知州的嫡女,知州既无罪恶,他的后代如何悄没声会到了他宫中去?五弟想想便知,他为人夙来滑邪,不是捏造了此女的家世,便是……”留了半句不说,低头沉吟饮茶。定楷方想答话,忽闻窗外有酒保报导:“二位殿下,凌河的军报中午已经送进了宫中,中宫殿派人来传与二位殿下晓得。”此乃国度大事,定棠忙将后代私交抛至一旁,急步走到门前,问道:“甚么军报?”酒保应道:“是我军大捷的军报。”定棠发展了两步,问道:“是吗?”
他终究抬开端,问道:“你没有甚么话要问我吗?”阿宝道:“没有。”定权点头笑道:“你是真的聪明。”又道,“宗正寺本日已为你造好了玉册,天下皆知你已是当朝皇太子的侧妃,食六品孺人俸禄,我本日来就是为了奉告你这件事。至于册封礼,我以为你当下身材不好,能够免除。但女孩子家的苦衷我也不大清楚,以是若你执意要停止,我也并不禁止。”她无话可说,终晓得连日来的恐忧成真。他则核阅她,评价她,以他一贯的得意骄傲一厢甘心肠下告终论:“不管你是甚么人,能够嫁给我,总也是谈不上一个委曲的,今后便安生过日子吧。”阿宝蹙眉,终究开口道:“殿下……”言尚未出,已被定权打断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畴昔的事情,本宫不想问了。只是你毕竟还幼年,静居的时候,耐住性子好生想想此后筹算,老是有害的。”
她渐渐蹲下身来,欲拾捡那些瓷片,一旁的宫人早已叫道:“顾娘子快罢休,妾来效力。”她名叫夕香,这是阿宝已经晓得的,遂笑道:“无妨事的。”夕香却焦急起来,忙搀扶她起家,又斥责另一宫人道:“还不快把此处清算好?”回顾对阿宝笑道:“顾娘子且去那边坐坐。”阿宝转念,晓得她怕本身用这碎瓷自戕,一哂便跟着她走开。
他亦发觉到了,一笑罢休。地下瓷片本薄,经他踩踏,愈发琐细。阿宝望着满地碎瓷发楞之际,他早已经去远。
定楷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端起茶盏来缓缓啜了一口。
固然定权言语恶棍,但终不失期,几今后命人将纸笔册本皆送到了阿宝房中,一同送去的另有一匣花钿,有金有翠,匠造精美,却不知是何企图。守备并无半分松弛,看模样这是悠长拘系的架式了,阿宝不由也叹了口气。太子纳她为侧妃的企图,实在大略可想而知。本身蓦地间便大张旗鼓地变成了东宫的侧妃,又送达不出只信片纸,非论主使者狐疑本身叛变保密,或是功成身进,皆是人之常情,届时本身或成弈局弃卒,或成引蛇之饵,再询问起来,再查抄下去,天然亦可便当很多。她不得不感慨他的高超,这个六品的爵位,于他不过只是惠而不费的举手奉送,就如同打发几包分歧口味的糖果。但于她,倒是要她用平生来殉职了。不成瞻望的平生还是是平生,无将来的平生还是是平生,还是是一小我最贵重的东西新封的顾孺人渐渐援手,将盒中翠钿装潢于脸上,镜中的面庞,是如此芳华和斑斓的生殉。
定权含笑望着地上碎瓷,道:“这才叫作千峰翠色。”俄然想起一事道,“对了,你这名字造册可不大好听。我给你新取了个名字,叫作瑟瑟顾瑟瑟。”他拉过阿宝的左手,伸出食指,指甲如词讼勒石普通,在她掌心中刻出了一个“瑟”字,凑过脸去,低语道:“晓得这个字是甚么意义吗?”他的气味吹到阿宝的耳畔,阿宝在他手中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阿宝被他呆呆地看久了,微觉羞恼,偏过了头去。定权这才回过神来,笑道:“你别多心,我是看这身衣裳你穿戴并欠都雅,倒还不如你畴前那么打扮。”阿宝点头道:“妾晓得,婢作夫人,老是刻鹄不成。”定权点头笑道:“倒也不是这么说话。你太瘦了,穿抹胸的确是自暴其短。”
定权次日一早入宫向天子问安,天子正展开双手,一旁有内侍在为他束带,见定权出去,遂挥手令内侍退下,笑问定权道:“朕看了你的剳子,你说想新纳一个孺人?”定权答道:“是。此等小事尚要劳陛下操心,臣惶恐。”天子笑道:“也不算小事了,虽只是侧妃,毕竟算是朕的儿妇,是谁家的女儿?”定权答道:“是前清河郡知州顾眉山之庶女,本来是臣近侍。”天子拈须沉吟道:“知州。”定权脸上微微一红,道:“是。臣见她和顺知礼,家世明净,成心汲引她做个孺人,如果陛下感觉臣行事孟浪,臣这就去奉告宗正寺的人,把玉牒撤下来。”天子笑道:“既已选报,就这么办吧。你现在也大了,这些事情本身筹算好便可。”定权答了一声“是”,见天子没有别的话,才见礼退出。天子望着他的背影,似是如有所思,很久复又悄悄念叨:“清河,顾。”
定权于本夜间履临阿宝的新房所,屋内的陈列已经颇具气象,人却无精打采地倚在几前,呆望窗外。一宫人见定权入内,忙提示阿宝道:“顾娘子,殿下来了。”阿宝这才回过神来,站起家来向定权施礼,唤道:“殿下。”定权点点头坐下,高低打量阿宝,才发明她已经妆饰一新,着碧罗抹胸,外罩鹅黄褙子,胸前暴露的一痕肌肤如凝霜皓雪普通。一头乌丝绾成同心髻,鬓边斜斜插了一支琉璃簪,垂挂着银线流苏,微一侧首,被灯光辉映,连带靥边的两点翠钿都跟着微微一粲。定权狐疑那是她展颐而至,再瞧她脸上神情,却并无喜乐之态,模糊记得仿似见过这景象似的,一时却又想不逼真,倒是稍感怅惘。
阿宝大惊失容,方欲躲避,左手已为定权紧紧钳制,未及挣扎,他的右手已经贴上了她左胸。手掌下覆盖着的那颗心突突跳得缓慢,定权放动手来,任由阿宝摆脱,笑道:“民气这东西,奇特得很罢。虽是你本身的,却也猜不透,勘不破,握不住。不过说民气难测,实在也不尽然。我只是奇特,你小小年纪,纵有泼天本领,扯谎的时候,手不冷吗?心不跳吗?背上不会出汗吗?”她持续沉默,他则持续笑言:“阿宝,你的心,为甚么跳得这么快呢?”这是他第一次明显白白呼喊她的名字,她却没法回应,连本身都感觉心律非常,要顶破腔子跳出来一样,试着悄悄舒了两口气,却毫无感化,终究忍不住援手捂住了心口。定权笑道:“这就是了,好好管管它罢,能够管住了,你也便不再是人了。”他的指甲堪堪地划过几面,逗留在了烛台前,带出了一声仿似低叹的声音:“是佛。”
定楷嬉笑道:“是,只是传闻这位新妇亦是出于河西顾家,世人皆说,若她今后福重,我朝怕一定不会出第二个顾皇后。”
太子纳侧妃,这事情说小不小,说大倒也算不很多大,何况所纳者又只是品卑阶低的六品孺人。但是因为定权的元妃与侧妃俱是他冠礼后天子为其选定,说到端庄本身报选,这还是头一遭。是以周循将定权为阿宝假造的名字、生辰、家世等报到宗正寺,不待玉牒造好,阖宫高低,便都晓得了这件消息。
东宫筵讲结束,定楷推说口干,定权便留二人在偏殿点茶。因为定棠颇精于茶道,此事便一贯由他主持。定楷在一旁闲看了半日,感觉无聊,随口笑问道:“传闻殿下克日有些丧事。”定权亦笑道:“说过了休扯我作陪,这算甚么丧事,还值得一说?”
定权拾起茶筅在他襥头上敲了一记,笑道:“你们都是听谁在翻嘴嚼舌?我纳个偏妃都能传出这类谎言来?”定楷吐舌道:“人多口杂,天然乱传,殿下要怪,就怪戚畹实在是钟鸣鼎食大族,听了这姓氏,谁能不往这上边演义?”定棠在一旁听到此处,横了定楷一眼,插嘴斥责道:“你猖獗,这些话也是拿来浑说的?还不快向殿下赔罪!”定楷委委曲屈地离座跪倒道:“不过说出来博殿下一笑,殿下若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定权道:“你别理他,我就是着恼,也不会恼你一个小孩子家的。”瞥了齐王一眼,笑道:“哥哥恐吓他做甚么?”定棠手中持筅击拂,一面笑道:“他确是欠管束了前几日另有言官上书,道我们陪着殿下读书,日子久了,礼节忽视,东宫内要重正君臣本位之语,陛下看了也颇觉得然。他如许不知天高地厚,诽谤君上,殿下且让他跪着,只怕于他大有裨益。”定权笑道:“那这是你哥哥要罚你,你可怨不上我。”定楷道:“二哥是恶人,臣只问殿下讨恩情。”定权笑道:“罢了,你快请起,恩情我给不起,叫你哥哥赏你杯茶压惊。”三人打趣一番,吃过了茶,各自散去。
适逢宫人奉茶,定权便也不持续讽刺,持盏饮了一口,正色问道:“还住得风俗吗?”阿宝答道:“是。”定权道:“还缺些甚么,叫周循去给你送过来。”阿宝道:“并不缺甚么。”定权四下环顾,放下茶盏,笑道:“还少几部书吧,另有笔墨纸砚。你喜好念甚么书,说来给本宫听听。”阿宝面色一滞,不再答话。定权笑道:“是小玉落节,还是红拂夜奔?”转口又道,“哦,本宫忘了你是诗礼人家,哪有给闺阁令媛看这些东西的事理?”阿宝面色愈发尴尬,侧过脸去一语不发。定权倒也并不觉得咎,站起家朝她欺近两步,伸手便向她胸口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