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岁暮阴阳(2)
王慎亲身带人护送太子回到西苑,又焦急去叮嘱太医。因为太子元妃去岁殁,此时只能倩人唤来几位品阶较高的侧妃,一时候,暖阁内不免一片混乱哭嚷乃至念佛之声。
阿宝神采一白,道:“殿下?!”定权笑了一声,道:“你虽是洗了几个月衣服,但是手指头又细又白。你替我研墨的时候,用的力道恰到好处。你帮我擦汗的时候满面通红,底子就不敢瞧我的身材,另有……”他忽而拉过阿宝右手,放在面前细看。阿宝不知他企图,只是感觉他的手指冰冷非常,触之如触霜雪,忍不住瑟瑟颤栗,未及多想便奋力摆脱了他的把握。
一日上灯时分,定权醒来,见阿宝侍立在侧,开口问道:“那是甚么声音?”阿宝答道:“是爆仗声。殿下,已经是除夕了。”定权悄悄听了半晌,忽而问道:“这几日仿佛你日日都在?”阿宝答道:“他们都预备应节的物事去了,妾没有甚么能够预备的。”定权道:“我晓得,这是积弊了,年节时都要往家中夹带些私物,苦禁不住的你为何不也随波去濯濯足?”阿宝道:“妾家人不在京中。”定权彻夜仿佛暖和了很多,又问道:“那你家是在那里?”阿宝道:“妾家清河郡。”定权笑道:“我听你说话,只当你是南边人。”阿宝道:“妾的母亲是南边人。”定权又问:“你家是做甚么谋生的?”见阿宝游移了半晌,不由笑道:“摆布无事,我来猜猜看。你家直到父兄代都该当是墨客班辈,家道即非大富,亦属小康,对不对?”
阿宝依言索人,周循旋即入阁,见定权精力尚好,天然大喜,忙叮咛宫人去预备平淡饮食。定权摇点头道:“我想吃酪。”不知为何,语音中竟然略带哀告的意味。他嗜凉嗜甜,众所周知,周循听到这话,却愣了半晌,眼中俄然透暴露难禁的垂怜之意,半晌方低声答道:“殿下,这里是西苑,没有预备……”又似不忍决然回绝,又道,“殿下想用,臣节后着人去购置便是。”定权微微显出些绝望的神情,却也并不强求,只道:“没有便罢了,我不吃了。”说罢翻身向内,半日没有动静,想来已是又睡着了。
阿宝偏过脸去,半晌方点点头。定权无语,向上拽了拽寝衣,见她仍在垂首忍泪,并没有起家相帮的意义,遂哼一声道:“想哭便哭罢。”阿宝低声道:“妾不敢驾前猖獗。”定权道:“主君问话,你只晓得点头点头,便不算猖獗?”见她无言以对,又问道,“你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阿宝一愣,答道:“是我的母亲。”定权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问,转而叮咛道:“你去看看周循可在外头。”
定权受杖时,本是一身大汗,气候又冷,不免受了寒,次日一早再看时便已经低低建议热来。延医用药,又是一番折腾。幸亏他病中昏睡时居多,世人固然繁忙些,每日倒是少惹了很多是非,便也有人悄悄但愿他这病能够养得更长些。
王慎忙替他描补道:“殿下乞陛下宽恕。”
宫墙外爆仗喧天之声,更衬得苑内一片冷僻,除夕之夜也就如许悄悄滑了畴昔。
她诉说到此处,已经哽咽不能成声,却仍然兀自狠狠咬着嘴唇,哑忍得双目通红,不肯垂泪。定权冷静望着她,冷冷问道:“且非论此语真伪你母亲说得不错,本有一父同体的兄弟,你为何不归去投奔他们?”阿宝点头道:“虽言手足,不及陌路。妾痴顽,以是心存这点傻动机,虽说皆是为臧为获,却不想做了自家人的。”定权悄悄一笑道:“是吗?”
天子疏忽他各种造作,嘲笑着对王慎道:“你看着他从小到大,只要这些小聪明,这些年来一点也未曾长进。”王慎答也不敢,笑亦不忍,难堪点了点头。一时听得殿内沉沉杖击声起,更加咬牙攒眉,不忍察看,心中冷静计数,待数到三十有奇,仍不闻太子嗟叹哀告,亦不闻天子松口恩赦,不由得着了慌。睁眼只见定权一张秀异面孔,现在早成青白之色,五官亦皆已扭曲。王慎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倒,央告天子道:“陛下开恩。”又转头对定权道,“殿下说句话呀,老臣求你了。”见父子二人皆不为所动,终究咬了咬牙,昂首在太子身边私语道,“殿下,你就想想娘娘罢。”定权影影绰绰听到这话,已近昏倒的神态凛然一惊,俄然从嘴角牵出了一个丢脸苦笑,咬牙低声道:“陛下”天子问道:“他有甚么话?”
蔻珠替他虚虚搭上了一床被子,定权现在亦发觉到乏得脱了力,固然一身高低都疼痛得如火灼刀割,终究也渐渐合眼睡了畴昔。蔻珠与阿宝一同在阁内守夜,一夜里不竭听到他睡梦中的喃喃嗟叹之声。移灯检察时,见他满额皆是点点盗汗,二人无法,只得重新取来汤水替他拭汗。忽闻他低低喊了一声“娘”,语气中委曲无穷,随即一行泪便顺着眼角,滑到了腮边。阿宝惊奇不已,昂首去看蔻珠,却见她呆呆凝睇着太子惨白的脸庞,半日方叹了口气,大抵是记起另有人在身边,神情仿佛颇不安闲,侧过脸去接过已经拧好的巾帕,悄悄帮太子拭去了脸上的那道泪痕。
天子看了王慎一眼,又冷目定权半晌,终究抬了抬手,见内侍随即停了行杖,顿了半晌道:“罢了,你且回你的西府去,这两月也先不必列席经筵朝会,好好闭门思过吧。赔罪的文书,叫春坊上奏。”说罢拂袖而去,见王慎愁眉苦脸跟从在身后,问道:“你既如此担忧他,都不惧劈面欺君了。不去送他,又跟过来做甚么?”王慎难堪笑笑,道:“老臣不敢。”却还是留步原地,待天子走远后赶紧折回,去检察定权。
定权终究被她们的嘤嘤哭声闹醒,更加感觉烦躁不堪。几位侧妃见他醒转,纷繁围到床前检察,她们朱口乱启,定权也辩白不出到底在说些甚么,鼓了半晌力量,颤抖着咬牙道:“出去,待我真死了再烦诸位来哭不迟!”几位侧妃惊诧,互看两眼,只得哭哭啼啼一一拜别。太病院的院判随后便到达,一进阁门便叮咛内臣取热汤,察看太子伤势,见中单上血渍已成赭色,早与伤口固结在一处,感喟道:“殿下临时忍耐。”给定他喂了几口参汤,这才用剪刀渐渐将中单剪开,替他将伤处清算洁净,直折腾到夜深才罢休。
一个低阶内臣现在却横生猎奇,趁人皆不重视扯住一年小酒保问道:“陛下说王常侍的话是甚么意义?”小侍答道:“是为了先前替殿下讳饰说的那话吧。”内臣道:“你离得近,可闻声了?”小侍道:“我闻声了,殿下说的是陛下,这不公允。”内臣问道:“甚么不平?”小侍嘲笑道:“这是朱紫的事情,我又如何晓得?想是天下本无公允事,比方你向我探听了,扭头便报给你家陈大人,获奖获赏,我尚感觉不平呢。”内臣笑斥道:“你休要浑说。”转头看看摆布无人,搂着他肩一并分开。
定权不觉得忤,停顿半晌,笑道:“你的中指有薄茧,是拿笔磨出来的罢?”见她神采煞白,又冷冷问道:“我让人查过,你并非罪没入宫。说吧,你究竟是甚么人?”见她嚅嗫无语,复又嘲笑道:“不说无妨,斋戒已过,本宫不惧杀生,现下便能够着人杖毙了你,你信不信?”阿宝见他满面阴鸷色彩,一双眼眸冷冷盯着本身,其间略无豪情,心知他并非打单,只觉不寒而栗,思忖半晌才咬牙道:“殿下,妾极刑。”定权点头道:“说。”阿宝道:“妾本不敢欺瞒殿下,但是妾固然身处卑贱,也妄图能存一二分面子。”咬牙很久,方低声道:“妾父是齐泰八年举人,因为祖上素有财产,便也捐得了一个知州。先父媵妾无数,妾母本是嫡母侍婢,厥后虽有了妾,还是半婢半姬,在家中忍死度日。妾幼时不懂事,见兄弟姊妹皆读书,也恳求过母亲,厥后固然识得了几个字,却不知让母亲多受了多少嫡母庶母们的欺辱。数年前先父病故,几个兄弟分了家业,用一点薄产将我母女逐出。先父本不心疼我,他过世时我又年幼,并未为我定下婚事。我母女二人无计可想,母亲只得带着我进京来寻姨丈姨母。谁知姨母早已不知去处,母亲亦染了时疫,去世时对我说:‘你也是诗礼人家的女儿,千万不成自轻自贱,还是归去吧,老是一父同体的兄弟,应当还是会有你一碗饭吃。’我想此事已断难转头,便于京中寻到一远亲,冒他养女之名入宫,乞毕生衣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