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树犹如此(1)
周遭人等见他返来,不管青红皂白,不问首恶,却只纠结些少言语间错误,便要先斩己方将官。固然副统领只是偏裨军校的末级之人,众将仍然感到大出道理以外,赶紧围上前去哀告道:“副统领乃偶然之过,且念起跟从将军多年,还望将军包涵。”顾逢恩以手按剑道:“恰是他随我多年,明知我帐下法度,却仍敢违拗,我本日方不能留他。尔等再多口舌,便与他同罪!”他固然夙来治军极严,似本日这般作态倒是鲜有,几人见他目中神采甚是阴鸷绝情,知他言出必行,便无一人再敢多言,只得眼睁睁看着副统领大喊委曲被带下,不时返返来的便是一颗首级,淋漓鲜血如那粟米普通,于城门黄土灰凡间洒落了一地。
雁山南面脚下有河渠,面向长州,夏季水沛,冬而枯涸。长州守城将士及战马的夏季饮水皆出自此渠,到了夏季便要从雁山上凿冰融水饮用。时至秋至前后,恰是河水最丰沛之时,是以余处塞草渐黄,唯有河岸上的草木获得水汽滋荣,犹怀一丝欣欣夏意。
那人驰近,翻身上马,手不及离缰,便向顾逢恩仓促见礼,报导:“将军请速回城内,刘副统领因分发粮秣一事与承部起了龃龉,现在两方各有近百军卒在东城门前相持不下,相互搡打。”长州城内守城军士按说同为国朝效力,但顾氏旧部对承州都督李明安奉旨代庖的行动一向非常不满,在暗里里仍称其部属为承部,顾逢恩改正数次未果,也只得随他们信口乱叫。
果如这位同统领所言,东城门内恰是一片乱态,因所着礼服分歧,士卒嚷打厮混在一处,也难辨究竟是何将之兵。金色粟米于其间散落一地,复有一干闲人围在四周,规劝者有之,大声喝采者有之,远观指导笑乐者有之。顾逢恩勒马远驻,看了半晌,皱眉问道:“李帅安在?”同统领答道:“李帅本日进内城公干,尚未回归。”顾逢恩点点头,驱顿时前,勃然作色道:“如此嚷闹,成何体统!”
李明安的承州旧部自靖宁三年春进入长州,至今已将近四年,明面上同受主将顾思林的批示节制。只是其中盘曲情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是以承州旧部一向跟从李明安驻守于长州东北城下,而顾部则随顾逢恩驻守西北城下,两方各据阵势钩心斗角,常日少相来往,固然士卒间偶有吵嘴之争,像本日聚众搡打之事却未曾有过。顾逢恩赶紧翻身上马,向长州东城飞奔而去。余下二人互看一眼,也赶紧打马跟上。
他一起火,无人不惊骇,厮打作一团的数百人立即散开,摆列于城门两旁。顾逢恩松动辔头,策马从中缓缓穿过,见一旁是以那刘姓副统带为首的顾氏旧部,一旁倒是以粮秣官为首的李氏旧部,大抵已晓得本日局势,回马问道:“挑起事端者是何人?”刘副统领已经打得鼻青面肿,在他马前单膝跪倒回道:“启禀将军,是粮秣官分粮之时,与我部下的斛中只要八分。此等贪墨军饷的活动,部属心中天然不平,便与他实际,谁想他根据人多势众,便厮打部属。”顾逢恩转向粮秣官问道:“你又有何话说?”粮秣官答道:“下官实在委曲,用斛盛黍米,搬运间不免有失漏,副统领怎可说下官用心决计?”他话尚未落,便立即有人嚷了起来:“一派胡言,又不是竹篓盛米,还会漏出去不成?为何分发给你部下的米,便没有失落了?”顾逢恩一眼扫去,语者便不敢再多口。
顾逢恩据于顿时,望了那头颅一眼,方以马鞭复点他营下士卒道:“不管首从,一概杖二十,以儆别人效尤。”又对李氏部卒道,“尔等在家之时,也皆为耕耘之人,应知稼穑辛苦。且朝廷将军粮运于其间,所耗人力财力又难道出自尔等父母兄弟?尔等何敢忘本,将民脂民膏胡乱抛洒?今命尔等将散落米粒一一拾起,以赎罪愆。”这才对那粮秣官一拱手道,“本将治下不严,毛病大人公事,待李帅返来后,本将自当亲身负荆前去请罪。”说罢一松辔头,策马踏着鲜血,独自拜别。
河阳侯顾逢恩常于此处亲身饮马,那是蜀马中可贵的高骏,体色黑中现红,两耳如同削竹般竖起,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在潮湿的河滩上,河阳侯凡是缓缓地松开马辔,细心地查抄坐骑的牙齿,这才抚摩着它富强的鬃毛,与它一同走向清浅水边。或有知情者晓得,河阳侯如此钟爱此马,一来因为此马确切骏勇,河阳侯已数次仰仗它脚力在疆场上出险,一来却约莫是因为此马委系太子奉送。太子一贯绝少与其长兄有所来往,唯有顾逢恩离京当年,他亲身作书给身在蜀地的长兄,请他寻觅良驹,更不吝破钞令媛将几匹万里挑一的骏马运送回京,再加择选,这才令人送入长州。当年同入长州的几匹川马已或老或伤,只余此马仍当丁壮,跟着仆人四方奔驰,未曾稍离。
与顾逢恩同来的同统领走上前去,替他重紧马腹下的鞍带,抬开端来问道:“将军在看些甚么?”顾逢恩将荻花顺风用力抛入水中,指着雁山山头道:“你可见山外的天空,是青黄之色?”同统领点头道:“应是塞外又要刮风了。”顾逢恩点头道:“雁山之南芦苇低伏,雁山之北怕已无立草。风向我军来袭,只恐于火线行军多有倒霉。”同统领微微蹙眉,正待开口安慰,忽闻马蹄踏动塞草的窸窣声高文,见顾逢恩麾下的另一名同统领策马已向河边赶来,忙招手唤道:“将军在此,你有何事?”
河边开出的轻巧荻花在秋风中瑟瑟颤栗,低伏出一片与四周气象格格不入的动听淡紫光彩。来自雁山之北的风一样拂动了骏马的马鬃和河阳侯兜鍪上的红缨,并带来了马匹汗液和沙土的气味。顾逢恩顺手拔下一枝荻花衔在嘴中,眼望着远方天涯,如有所思。战马本身饮足了水,抬开端来用耳朵悄悄地磨蹭仆人的臂膊,提示他或可拜别。
顾逢恩揣测半晌,嘲笑道:“我听不懂甚么叫作你部下我部下的话,还要烦请见教。”世人皆讷讷不敢言,顾逢恩又斥道:“尔等皆是吃朝廷米粮,皆是为天子效力,不过于其间所司各有分歧罢了,安敢行勾连营私之事,哓哓然妄谈你我?”刘副统领不敢与他回嘴,固然心中不平,只得答道:“是部属一时说错了话,部属知罪。”顾逢恩用马鞭指着他营下士卒嘲笑道:“只怕你不但说错了话,更办错了事。你驻守西城,来此领俸,与人吵嘴,这些助阵之人却又是如何过来的?是谁叫归去通风报信来此聚众惹事?还敢说惹事者为别人?如此妄为是非,教唆军士,我岂能容你?”遂喝令摆布道:“按谤军之罪,推出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