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夜雨对床
他只顾答话,捧着茶盏老是不饮,那盏中茶汤乳花破尽,似已冷却,定权遂另取盏重新点制,推至他面前,道:“主簿不要着寒。”许昌平谢过,端起啜了两口,方要奖饰他茶道的技艺有所长进,忽闻他开口问道:“听闻主簿上月又回了趟岳州?”心下不免微微一惊,他姨丈一家既被定权拘禁,他仍几番返乡,自有别因。此时将口中茶汤咽下,方答道:“是臣母殇日,臣返乡祭奠。”定权点头问道:“令堂神主现奉那边?”他既然问及此事,想已早是查问清楚,许昌平遂照实答道:“臣养母殇后,养父又续娶了继母,于其家中祀奉侍母尚说得畴昔,再祀奉先母仿佛便有违情面,臣又不忍先母成无祀之鬼,便每年与人钱几百贯,将先母木主暂奉于镇外一庵当中,常日添些扶养,以待……”顿了一下,方持续说道,“此庵名为惠清……”定权微微一笑,打断他道:“主簿不必多言,本宫随口问问,只是怕一时势务繁多,有些事情顾及不到,委曲了你,却并不是成心要窥测臣下隐私。”他年来脾气逐步沉稳,悲喜之态已不常现于神情语气间,许昌平也难辨他此言真伪,只低头道:“臣忸捏。”定权淡淡一笑道:“主簿既将令堂神主奉于佛堂,当知佛法有四恩之说,报父母,报天子,报众生,报三宝是也。你我自幼学儒,以释道为虚妄之谈,殊不知儒释所说的底子,皆是出在一个‘孝’字上。父有慈恩,母有悲恩,为人子者受恩不报,只怕异日堕入三途,循环报应。主簿既存目犍连之心,我又岂能不体察成全?”见许昌平将茶饮尽,又道,“雨势渐小,主簿便请回衙,所赠册本亦请带回,就说入宫时便逢雨,一贯在墙下遁藏,衣湿不成见君,待雨稍止而还便可。”他策画得细心,许昌平遂将肩上衣物交还,重新穿上湿袍,施礼辞道:“臣辞职。”定权点头道:“我叫周总管亲送你从殿后归去。”
宫室的现任仆人,皇太子萧定权的嗅觉在这时老是格外灵敏。连日阴而不雨,整座宫殿内都充满着陈腐廊柱从内里披收回的腐木气,和着门环上兽首的铜腥气以及檐下风铃的铁锈气,不管如何熏香都袒护不住这些令人不快的朽旧气味。至于今秋,阴霾的气候便不但是添了这一桩烦恼,定权在延祚宫内整天锁眉望天,苦衷便如这殿内败息普通缠绵不散。
二人同入内殿中隔出的小书房。许昌平初次至于太子如此隐私的居处,不免稍感猎奇,只见一间不大宫室,此中并无宫人中涓奉养,陈列亦极其简朴,除靠着东墙一榻以外,不过插架数签,窗边一案二椅,案上铺设笔砚文具,案旁两尊狮子出香,正袅袅吐出沉水香气。几页朱窗敞开,可窥见殿外风雨如晦,夹带着模糊惊雷,天气已近墨黑,虽近处馆阁亦不成明白辨识。他偷偷打量之时,定权已行至榻边,拎起一领小憩时权作铺盖之用的鹤麾,搭在许昌平身边的椅背上道:“主簿临时把湿衣替下罢。”许昌平大惊辞道:“臣万不敢当。”定权悄悄一笑道:“无妨事,不过是件私服,非朱非紫,主簿不必避讳。”看了窗外一眼,又道,“看这雨势不能即止,主簿穿戴湿衣和本宫说话,主簿身上不适,本宫眼中也不适,两相无益,还请勿据常理。”语罢也不再理睬他,独自走到榻前,拾起一卷看到中截的书册,倚榻随便翻阅起来。
周循引他拜别,余定权独立窗前,望着檐外扯断珠帘般的潺潺雨幕,任凭雨线沾湿了他阔大的衣袖,沉水香气味一样被雨打湿,湿答答的木香使他稍觉安然和怠倦,便还是倚在了榻上。风雨入室,枕上生凉,他既不肯意去关窗,想随便搭件衣物避寒,却又想起那领衣袍已被许昌平洇湿,懒怠唤人重取,便干脆作罢。顺手拉过枕边一本《史记》,看了两段,又将它掷在一旁,微微一哂,喃喃自语道:“察见渊中鱼不祥?”
许昌平回望身边衣物,见公然只是平常衣物,除用质料讲究,形制却无特别之处,游移了半晌,终将手中书册放在一边,解落湿透的外袍,将干衣披在肩上,却不管如何不敢再结系衣带。定权见他换好衣服,这才起家,将书册顺手搁置于一旁书案上。那是一卷《楚辞集注》,许昌平遂笑道:“令飘风兮前驱,使冻雨兮洒尘。殿下也有这等雅兴。”定权浅笑道:“‘雅’字谈不上,不过读读书,稍使我心安罢了。”许昌平笑道:“前人云阴雨日乃时余,恰是读书好时节,臣这一来倒是滋扰了殿下的闲情。”定权点头笑道:“焉知听君一席话,便不是胜读十年书?”正言语间,周循入内奉茶,定权叮咛他道:“茶便不必了,你去将茶床设好,再去取一饼小龙过来。”
詹事府的主簿许昌平在申时拜见,遣人通禀时髦无异状,只在阶下站立了半晌,忽闻一声裂雷震地,尚未从震惊中还过神来,大雨便已滂湃直落。这场酝酿了数日的雨水来势颇急,他入宫天然又未曾照顾雨具,顷刻工夫,便已被浇得满身湿透。他未得答复,不便即去,只得还是躬立等待,将所携的几部册本紧紧护在怀内。俄顷,一个小内侍从宫檐下冒出头来,往阶下走了两步,朝他招手喊道:“阿谁官,阿谁官!”因为离得远,又被雨声隔绝,许昌平未曾听清,小内侍出得殿来,鞋面便湿,干脆自暴自弃,又往下跑了几步,指着他道:“阿谁穿绿的官儿,叫你呢,殿下宣你进殿去。”许昌平这才仓猝拾阶而上,见阶上小内侍饶是披着雨衣,膝下衣袍也已经湿透。
许昌平这才想起所来事件,起家行至案边,将照顾书册中所夹一页纸张取出,奉与定权。定权草草看去,其上是几个新晋御史的名字。许昌平见他读完,自主将纸张取回,在风炉上引火烧掉,道:“只恐赵藩并不放心做陛下弈具,亦想做弈手了。”定权嘲笑道:“他的这般造作,连本宫也晓得二三分,陛下岂能不察?不过听任他游戏罢了。”许昌平点头道:“赵藩这几年居住都城,闭门不见一客,唯以书画为事,交通外臣,全赖他府中一谨慎内臣。在千人万目之下算是做到了十成恭谨,陛下虽心知,临事却也一定能挑出他的把柄,这是一。待将军功成之时,亦是其之藩之日,贰心内天然明白此节,却如此大费周折来往乌台官员,想必暗室之谋已非一时,殿下不成不防。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乌台虽非要职,却须知人言可畏,舆情如水,载舟覆舟皆有前例。殿下莫非忘了靖宁二年之事和……”游移半晌,终仍直言道:“冠礼之事了吗?”定权手中的茶杯微微晃了晃,对着面前的茶具呆了半晌,方叹道:“我这一干兄弟。”成心偶然看了许昌平一眼,啜了两口茶,心中记怀旧人,娓娓道,“卢先生是当年文章魁首,彼时翰林和乌台中倒有多数是他弟子故旧,现在其人不是序迁入部入省,便是多往处所任职。经你这一提,我倒是才想起此节来。其间旧人拜别,倒叫宵小之徒钻了这个空子。”闭目听了半日风雨声,不知忆及何事,忽又开口道,“现在不比当年在外便宜,本宫举手投足皆在人耳目之下,与外臣会晤,欲瞒过陛下难如登天。省部内我自有主张,只是其他诸事,还要劳主簿吃力。”许昌平明白他言下之意,垂首道:“臣效力。”
他一手食指按着睛明,两眼下俱是郁青色彩,颇显疲态,许昌平亦知他这几年来劳心劳力,实在过得不易。想了想,矜持茶筅击拂,一边问道:“长州可有军报返回?”定权道:“将军才去半月,便有信也没有这么快到京。”此言未虚,眼下战事初起,局势未明,确切不好冒然筹算。许昌平沉默了半晌,只得临时安抚他道:“陛下此举,只是担忧再出靖宁二年时的战态。殿下极力办理好此事,便也得算成绩首功。何况现在另有皇孙承欢膝下,便为此陛下亦不成不容情。”定权侧耳听那窗外滚滚惊雷,笑道:“主簿几年前见本宫,还曾说过功至雄奇,即为罪由。陛下宠嬖皇孙不假,这几年待本宫优容亦不假。只是凡人究竟难窥天心,雨露雷霆常相随相依,陛下始终不使赵王之国,也正在明白奉告我等此意。”
周循亲身将诸色茶具铺陈齐备,并不在一旁作陪,掩门拜别。定权举手表示道:“主簿请。”茶床低矮,设在空中,点茶时需跽坐,许昌平天然不敢让定权先于本身屈膝,便拣了坐南朝北的位子,先行长跪,待定权南面安坐火线坐定。又见定权取小锤出来,展手摧眉道:“臣效力。”定权将银锤递入他手中,见他将茶饼隔纸敲碎,又放入碾中研磨,伎俩甚是谙练,不由一笑,随他细细碾研过后再加筛罗,本身转头看了半晌雨水,自发冷风携雨丝入室,檐外水声潺潺,数日浊气一朝驱尽,不由赞叹道:“好雨如风,北上玉堂,入于深宫,普通振聋发聩,令人耳目清泠。”许昌平碾好茶末,察看瓶中之汤已经老嫩适度,水泡有如鱼眼,方笑道:“殿下可知风有王者风、庶人风之分,这雨也有王者雨、庶人雨之分?”定权挑眉道:“愿闻其详。”许昌平道:“似殿下刚才所言,社雨催花,梅雨涤尘,灵雨入于深宫玉堂,扫荡浊晦之气,清人耳目,雨间可烹茶取暖,雨后可添锦御寒,不觉一度流年暗换,这便是王者雨。”一时听得汤瓶中如同窗外,普通有了风雨声,才将些许茶末投入一只鹧鸪斑建盏,一边点汤制茶膏,一边持续说道,“雨久不至则成旱,久不止则成涝,液雨、月额雨则千里赤地,陵雨、骑月雨则万顷霖潦,无雨成忧,有雨亦忧,这便是庶人雨。恰现在合法晚稼收割之时,臣却传闻江南秋雨已连缀十余日,只恐今冬晚稼难保,乃至于扳连明春。”
自禁城甫建,东宫便定名为“延祚”,取续延鼎祚之意,为储副所居之正宫。自建立伊始,算来已历百余年,其间也居住过四朝六位储君,六年前补葺得草率,宫室布局大抵未曾更革。晴日无妨,弯檐斗拱、瓦釜飞甍在日光下还是是一派咄咄逼人的金碧气象,只是每逢阴天,雨将落未落之际,殿内便仍不免会浮显出些许阴沉旧态。
但是,在这天心同民气一样潮湿阴暗的气候里,他感觉,他还是情愿具有这一份能够洞察藏匿,乃至能够招来祸患的聪明。
他闭目,听那雨声很久,似是安然入眠。毫无征象地,俄然又展开了一双充满疲意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诵出下句:“智料藏匿者有殃。”
定权连日所忧之事不过于此,他既明白说话,亦不再坦白,道:“国朝这一场仗,打去了十三四年的堆集,这怕还只是个牵头。自前年起,江南田赋便增了一成,客岁又增了半成,如此耗损,只怕天下也是财尽。今冬的晚稼公然不保,来岁春来青黄不接之时,官口民口,皆嗷嗷待哺,将军与我……”余话不知该如何出口,悄悄咬了咬牙,转口道:“不管如何,我一力支应罢了,只望将军在前安然便好。此役可胜不成败,将军和我皆心知肚明,我只怕他战事之余,还要再顾忌到我的处境,不免便会焦灼冒进。”正说到此,瓶中汤水滚蛋,定权移开汤瓶,击入许昌平调制好的茶膏中,看着顿时停止沸腾的茶汤,俄然笑道:“扬汤止沸,不及釜底抽薪。陛下这是一条退路也没有给我留下啊。”
他虽在殿外清算了半日仪容,待入内之时,不过是膜拜施礼,再复起家之时,脚下又积了一摊雨水。现在表里衣衫全湿,襥头一翅已弯,犹在滴滴答答向下滴水。定权与他结识数年,从未曾见过他这般狼狈模样,不知为何,心中反觉比平常更可靠近,待他站立定了,指着他官帽笑道:“主本子不是逐俗之人,为何也这般恋慕林宗故事?”许昌平微微一愣,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说本身的冠戴,忙又拱手道:“臣失礼。”定权望了殿内一眼,见只要几个靠近之人奉养在侧,遂点头道:“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