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正说着,只见贾珍忙忙地从内里返来了,一叠声问尤氏可卿如何,尤氏将这景象说了。二人正在焦心,又闻小厮报说请的太医已至门口,尤氏便不幸亏这里,只得往配房去了,命银蝶在这里待着,随时禀报。家下一干人等忙得不成开交,尤氏虽至偏房中坐了,心却还在这里,又断断续续闻声可卿叫唤,更是提心吊胆,不在话下。
且说凤姐儿现在月份渐大,总觉身子倦怠渴睡,早同贾琏分房而居,每到晚间,不过战役儿谈笑一回,就胡乱睡了。这日夜间,正在将睡未睡之时,恍忽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子好睡!我本日归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平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凤姐闻他这话不祥,正在惊奇,又闻他道:“我虽是要归去,却另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奉告婶子,别人一定顶用的。”凤姐听了忙道:“有何心愿?你尽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豪杰,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人也不能过你,你如何不晓得‘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现在我们家虽是赫赫扬扬,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鄙谚,岂不枉自糟蹋了前人基业?”
宝玉素闻北静王才貌双全,风骚萧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心下早有倾慕之意,只恨无缘得会;今见反来叫他,正趁贰情意,忙同他父亲一道往这边来。走近只见北静王水溶打扮划一,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端的是好秀美人物;便忙抢上来拜见。水溶赶紧从轿内伸脱手来挽住,高低打量了一番,笑赞道:“公然名不虚传。”因问:“衔的那宝贝在那边?”宝玉见问,赶紧从衣内取了递与畴昔。水溶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见那玉虽有些文采,倒也罢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因笑问贾政道:“果灵验否?”贾政忙道:“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水溶心下虽不觉得然,却也道了几句奇特,一面亲与宝玉带上了,又联袂问宝玉几岁,读何书。宝玉一一的承诺。
一向到了宁国府,尚未进门,便听得内里嚎啕哭声。尤氏已站在院中,面有戚色,见几人下了车,委偏言了几句话,便令丫环引他们往停灵之室去了。瑧玉虽心下有些难过,倒也罢了,只宝玉想起前番景象,再望这灵床,不免痛断肝肠,直哭得捶胸顿足。凤姐儿想起他平日为人,也大哭起来,一旁跟着的人作好作歹地劝住了。几人行过礼,然后又出来见贾珍。瑧玉留意看他神采,只见虽甚哀戚,倒不似原书中所说哭的泪人普通,只听得贾珍和贾代儒等说道:“我这媳妇原是最孝敬的,虽是媳妇,我同夫人也只视同本身亲女普通。如此生了长孙,却又去了,可不教民气疼死。”贾蓉立在一旁,闻他父亲所言,眼圈早红了,忙转向一侧拭泪。世人便乱纷繁解劝,正说着,只见秦业,秦钟并尤氏的几个家属尤氏姊妹也都来了,不免也到灵前哭上一场,别无他叙。
这年恰是十一月三旬日冬至。因秦氏卧床,故而家中一应事体皆是尤氏支应,到得早晨,尤氏回了房中,方待睡下,只见丫环宝珠慌镇静张跑来,情知必是有事,忙命他快说。宝珠也不及施礼,一溜烟跪下道:“禀太太,大奶奶那边策动了!”尤氏闻言惊道:“太医不是说还要些日子么?如何现在就策动了!”宝珠急道:“也不知是如何回事,跟着的张妈妈说大奶奶虽是月份不敷,瞧这风景倒是要生的了!”
【第二十一回】秦可卿魂归太虚境·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瑧玉因不是贾府中人,本日同薛蜨来祭过可卿以后,往房中探了一番贾蓉之子,便告别出来,往薛蜨家下茶馆坐着。薛蜨因见北静王同宝玉说话,便对瑧玉努嘴。瑧玉往下看了一眼,笑道:“本来是他。你对他做何观点?”薛蜨闻言沉吟了一下,点头不语。瑧玉见状便明白了,心下想北静王此人在书中也甚是奥秘,先人多方揣摩,却皆未有定论,倒不好妄加猜想的;本身也令人暗加查访,却也未曾有甚么停顿,想着克日再去问冯岚可有动静未曾,便先将此事搁置一旁,同薛蜨说了几句闲话,见殡已过完,人将散去,便一同回贾府中来。
如是到了十一月,尤氏见秦氏月份渐大,心下非常忧愁,令丫环婆子日夜守着。贾母等人日日差人去看,返来皆道是也未见添病,也不见甚好;别人不知,贾母同邢王二位夫人便知秦氏这是不好了,尚不知可否平安产下胎儿,唯暗自担忧罢了。
尤氏忙令丫环拿衣服来,也不及梳头,且胡乱挽将起来,一边穿衣一边问道:“老爷和大爷晓得未曾?”宝珠道:“大爷已是畴昔了,老爷尚在内里,跟大爷的小厮去叫了。”尤氏胡乱穿了衣服,叫了银蝶等人跟着,见惜春也已起来了,道:“女人,你且别去了,这库房钥匙给你,丫环婆子们若来领甚么,便来回你。”惜春点头应了,令入画收了钥匙,尤氏便忙忙地同宝珠一道往秦氏院中赶去。及至房中,只见丫环婆子来往穿越,忙得不成开交;贾蓉在卧房门外团团直转,竟是不知如何是好。尤氏定了定神,喝道:“蓉儿坐下!你媳妇在内里呢,你在这里慌脚鸡也似,莫非帮得上甚么忙来!还不快去请了太医来呢!”一边拉住出来的婆子问内里的风景。那婆子迟疑道:“大奶奶力量不敷,这孩子一时还生不下来。王姐姐同几小我在内里帮着呢,大奶奶这是头胎,都要费些工夫的。”
彼时百口皆知秦氏死讯,无不感喟,皆想起他常日趋处,不免悲伤难过一场。又有宝玉闻得此事,忙忙赶来见贾母,立即要畴昔。贾母见他要去,因说:“才咽气的人,又是产房,那边不洁净,实是去不得。”宝玉那边肯依,贾母见拗他不过,只得命人备车。瑧玉闻听也甚吃了一惊,自换了素色衣裳,便要同宝玉一道往东府中来。又有凤姐儿哭到贾母面前,定要去探视的,贾母知他二人常日交好,只得应了,令人好生跟他三人去了。
凤姐听了此话,气度大快,非常畏敬,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能够永保无虞?”秦氏嘲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不过是尽人力听天命罢了。但现在若能将这基业保住,虽不能有当日极盛之时的风景,也可保一世安然无虞,我且有个主张在这里。”凤姐便问,秦氏便说了那置农家、设家塾等语,又道:“这天下之事多有变的,尚不知此后如何。二叔现在又长进,婶子只将家中守好便是,其别人我也管不得了。只不幸我那孩儿没了母亲,幸得公公婆婆垂怜,猜想也可保他安然无事。婶子若念我昔日情分,替我多看着他罢。”凤姐闻之大恸,正欲伸手扯他袖子,忽听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将他惊醒,方知是南柯一梦,忽闻内里人回:“东府得了一个哥儿,蓉大奶奶倒是没了。”凤姐闻听,吓了一身盗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邢夫人处来。
尤氏本是贾珍后妻,原非贾蓉生母,秦氏在时对他甚是恭敬孝敬,尤氏本也不是刻薄之人,实是有几用心疼;现在可卿去世,尤氏心下哀思,却也不得不出来支应,又有秦氏重生的孩儿要顾问,幸得乳母都是提早请下的,免了很多慌乱。这小儿因未足月,生得原比其他孩子小些,尤氏看着忧心,便命几个得用的丫环婆子好生看顾着,惜春白日也守在那边,又寻太医诊治过,言说无甚大碍,方才放心。他这一房本来人丁薄弱,只得尤氏惜春二人理事,幸得本族人等多有来的,贾珍便央了几个本家兄弟去陪客,一面又叮咛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今后开丧送讣闻,又看了一副好板,将秦氏装殓了。贾珍因说秦氏少年而夭,不好过分奢糜,恐折了孩儿福分,便命合族人丁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不得混乱。贾蓉同秦氏少年伉俪,一贯豪情甚笃,本待将丧事办得面子些,闻父亲此言,也只得罢了。
水溶向贾政笑道:“公子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活着翁前冒昧,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贾政心下很有些得意,面上却忙陪笑谦让,水溶见状一笑,又邀宝玉常往府中谈会,见贾政躬身承诺,便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本日初会,仓促竟无敬贺之物,此是前日三皇兄送我的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宝玉赶紧接了,回身奉与贾政。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水溶又酬酢几句,待滚滚然将殡过完,方回舆去了,不在话下。
这日已至伴宿之夕,尤氏守着过了一夜,至天明出殡之时,各家平日订交的皆遣了家中后辈前来,堂客算来亦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小轿,连家下大小轿车辆,不下百余十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列,百耍,浩浩大荡,一带摆三四里远。走未几时,路旁彩棚高搭,起首便是东平、南安、西宁、北静四王的路祭。此中北静王名水溶,尚是未弱冠的少年,因近闻宁国公冢孙妇告殂,想当日先人相与之情,便亲换了素服来祭。早有宁府开路传事人瞥见,赶紧归去报与贾珍,贾珍急命前面驻扎,同贾赦贾政三人赶紧迎来,以国礼相见了。水溶便命长府官主祭代奠,因见贾政在此,想起平日传闻,便问他道:“那一名是衔宝而诞者?几主要见一见,都为杂冗所阻,想本日是来的,何不请来一会。”贾政传闻,忙归去,急命宝玉脱去孝服,领他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