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1)
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陪侍寺人跪启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贾妃点头不语。礼节寺人跪请升座回礼，两陛乐起。礼节寺人二人引贾赦、贾政即是月台下排班，殿上昭容传谕曰：“免。”寺人引贾赦等退出。又有寺人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昭容再谕曰：“免。”因而引退。
按此四字并“有凤来仪”等处，看官传闻：皆系上回贾政偶尔一试宝玉之课艺才情耳，何本日当真用此匾联？况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座陪者，悉皆才技之流，岂无一名手题撰，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轻易敷衍？真似发作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毕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裂锦屏”之类，则觉得风雅可观，岂《石头记》中通部所表之宁荣贾府所为哉！据此论之，竟大相冲突了。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申明，大师方知。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换衣，方备探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里手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相互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小我满内心皆有很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尽管哭泣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环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抚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轻易本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谈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迟早才来！”说到这句，不由又哽咽起来，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抽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掌家执事人丁在厅外施礼，及两府掌家执事媳妇领丫环等施礼毕。贾妃因问：“薛阿姨、宝钗、黛玉因何不见？”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未敢擅入。”贾妃听了，忙命快请。一时，薛阿姨等出去，欲行国礼，亦命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寒温。又有贾妃原带进宫去的丫环抱琴等上来叩见，贾母等赶紧扶起，命人别室接待。执事寺人及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国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接待，只留三四个小寺人承诺。母女姊妹深叙些拜别景象，及家务私交。
展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寺人出来先看方向：那边换衣，那边燕坐，那边回礼，那边开宴，那边退息。又有梭巡处所总理关防寺人等，带了很多小寺人出来，各处关防，挡围；唆使贾宅职员那边退，那边跪，那边进膳，那边启事，各种仪注不一。内里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等督率匠人扎花灯炊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高低通未曾睡。
―此时本身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苦楚孤单。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探亲颂》，以志本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描述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都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以是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端庄的为是。
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厥后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弱弟，贾妃之心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垂怜宝玉，与诸弟待之分歧。且同随祖母，刻未暂离。那宝玉未入书院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传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自入宫后，不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怀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前日贾政闻塾师背后赞宝玉偏才尽有，贾政未信，适巧遇园已完工，令其题撰，聊一试其情思之清浊。其所拟之匾联虽非妙句，在小童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笔为之，固不费难，然想来倒不如这本家风味风趣。更使贾妃见之，知系其爱弟所为，亦或不负其平日切望之意。因有这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宝玉所题之联额。那日虽未曾题完，厥后亦曾补拟。
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一对红衣寺人骑马缓缓的走来，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以外，便垂手面西站住。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得模糊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寺人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前面方是八个寺人抬着一顶金顶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贾母等赶紧路旁跪下。早飞跑过几个寺人来，扶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来。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执拂寺人跪请下舆换衣。因而抬舆入门，寺人等散去，只要昭容、彩嫔等引领元春下舆。只见院内各色花灯烂灼，皆系纱棱扎成，精美非常。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字。元春入室，换衣毕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卷烟环绕，花彩缤纷，到处灯光相映，不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承平气象，繁华风骚。
闲文少述，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侍座寺人听了，忙下小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听了，即忙移换。一时，舟临内岸，复弃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较着“天仙宝境”四字，贾妃忙命换“探亲别墅”四字。因而进入行宫。但见庭燎烧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王夫人等日日慌乱，直到十月将尽，幸皆全备：各种羁系都交清帐目；各处古玩文玩，皆已陈列齐备；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像景豢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十出杂戏来；小尼姑、道姑也都学会了念几卷经咒。贾政方略情意宽畅，又请贾母等进园，色色考虑，装点安妥，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因而贾政方择日题本。本上之日，奉朱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探亲。贾府领了此恩旨，益发尽夜不闲，年也未曾好生过的。
且说贾妃在轿内看此园表里如此豪华，因冷静感喟豪华过费。忽又见执拂寺人跪请登舟，贾妃乃下舆。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花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诸灯高低争辉，真系玻璃天下，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美盆景诸灯，珠帘绣幕，桂楫兰桡，自不必说。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
一时传人一担一担的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方点完时，忽听外边马跑之声。一时，有十来个寺人都喘吁吁跑来鼓掌儿。这些寺人会心，都晓得是“来了，来了”，各按方向站住。贾赦领合族子侄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驱逐。
话说彼时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东西的纱绫，请凤姐去开楼拣纱绫；又有人来回，请凤姐开库，收金银器皿。连王夫人并上房丫环等众，皆一时不得闲的。宝钗便说：“我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找探丫头去。”说着，同宝玉黛玉往迎春等房中来闲顽，无话。
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妆。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无人咳嗽。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俱系围挡严。正等的不耐烦，忽一寺人坐大马而来，贾母忙接入，问其动静。寺人道：“早多着呢！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家呢。”凤姐听了道：“既这么着，老太太、太太且请回房，等是时候再来也不迟。”因而贾母等临时自便，园中悉赖凤姐照理。又命执事人带领寺人们去吃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