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四十四回下
说话间,早引到溪边。只见卵石遍及,又有一些风折倒的树干朽木搭在河滩上。章回便指导黛玉该往哪些处所去寻,又有哪些形状、如何朝向的岩块石片下头会有虫豸寻食做巢。黛玉从小到大,何尝弄过这个?自是兴趣勃勃。一时翻起石片,公然有小虫冬眠,喜得忙拿了连夜赶制的铜丝网子去罩。眼看到手,不想那虫儿俄然一跳,黛玉猝不及防,明显见那虫儿蹿向网罩,竟不敢相就,反而急的缩手,眼睁睁看它三下两下跳到石头裂缝里头去了。黛玉忙扭头去看章回,说:“那一下来的太猛,我怕拿网子掩时不留意伤到了。”
转过来讲竹溪这边。莲蓬、进宝两个早随便跑开,摘花折草,逗鸟扑蝶,安闲玩耍。只留章回一起走,一起奉告黛玉,言道:“提及捉蟋蟀,第一要到黄豆田里。为的黄豆田较其他地步远要肥饶,是以长出来的蛐蛐儿个头大,身材结实,腿脚有力,连叫声也比别处的占上风。但是真要论起打斗,却还要那种城墙根底下,或是荒废的土庙、河滩边的乱石堆里出来的虫才够得大将军、虫王。只因这些处所瘠薄少食,发展不易,凡是能长到平常一等的大小,非论力量、耐力都要更强,打斗的技能、韧性也不是他虫可比的。”黛玉想一想,说:“就比如水边垂杨和崖间青松,一个处境津润,轻易长得高大;另一个生来艰险,长年风雨磨砺。如果以划一的径寸大小,天然是后者更能成才,能担大用。”章回笑道:“恰是如此。”
黛玉遂依言捕获。又问章回:“哥哥刚才说蜕皮,但是如金蝉脱壳那般窜改?”
章回道:“那虫儿幸运,虽受了伤,只是歪着脖颈扭正不过来。但是身壮力大,比平常土虫大了整整一廓,等闲难寻敌手。父亲比量着让它下过五次场,无一败绩。待不了局,也稳妥养着,记取是一向养到腊月里才寿终。”
黛玉问:“ ‘棺材头’是甚么?”
石榴去了一圈,返来讲:“女人不在屋里,紫鹃、青禾说一大早就出去了。”林如海奇道:“出去了?去的哪儿?如何紫鹃青禾倒不跟着?”急命唤那两个过来。一时紫鹃过来,行了礼说道:“女人跟小七爷一道儿出去的,有莲蓬和进宝跟着。是明天昼饭时说定了往竹溪亭子那边捉蟋蟀蛐蛐儿。女人早上是穿了整套纱做的帷帽、罩衫、手套,脚上穿的也是小猪皮短靴。”林如海就想起来前几日瞥见黛玉剪裁,只是未曾想到是为这个,一时倒无话可说。中间吴太君和邹氏就吃吃地笑起来。林如海也只得笑两声:“自家庄子,必然没甚么可虑的。”因而安坐着陪吴太君、邹氏说话不提。
“学者有四失”“教然后知困”,出自《礼记・学记》。
章回笑道:“这个叫麻籽蛐,便是蟋蟀的若虫。这两只大一些的,捉归去怕是再蜕个一两回皮,就能变出真正的蛐蛐儿来。mm不如收些。”
一时返家,章回方送黛玉至吴太君院门,就见林如海早立在屋前等待。章回仓促见了礼,又在吴太君跟前含混两句,便随便寻了个由头抽身去了厨房。林如海出其不料,被他走脱;再者到底有女儿在前,只问黛玉顽的可纵情。黛玉去繁就简,择要说了,道:“若非表哥奉告,真不晓得小小秋虫,也干系着六合物候。又能从虫之好歹,猜测其所出地步的肥瘦不同,以及当时的年景收成、水旱景象。”林如海道:“不过是为玩找些端庄借口,你倒听他胡说。”黛玉道:“表哥不是那样的人。”一句话出口,早是羞红满面,忙借着换衣之由也走了。――只看得吴太君哈哈大笑,抓了林如海过来拍他手背,道:“你只想着是中大的儿子,你的亲侄儿,到底还是落在自家人门里。”林如海犹自不爽,昼饭后到底寻了章返来,叮咛以“厉无咎”为题、“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为韵,分外做一篇八十联的五言排律才罢。
黛玉点头叹道:“表哥所言恰是。六合间万事相通,虫虽小物,保存的事理与人间并无分歧。由虫及人,更觉当发愤奋发,自强有为――难怪叔叔养虫玩虫,四十年不辍。”章回笑道:“是这个事理不错。归去把这话奉告父亲,父亲必然欢畅。”
“三不欺”,指王安石的“君任德,则下不忍欺;君任察,则下不忍欺;君任刑,则下不忍欺。”“仁足以使民不能欺,智足以使民不能欺,政足以使民不能欺。”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林老爹各种不爽的结果……所谓“谈爱情一时爽,罚功课火化场”,就是小章相公的最好写照了。
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才走到门口,便听到屋里一阵大笑,倒是吴太君、邹氏在说话。林如海走出来,笑道:“老太太和春香嬷嬷在说甚么,这么高兴?奉告孙儿晓得,也凑来一笑。”吴太君见他来,忙拉了坐到身边,又催丫环倒茶拿点心。林如海虽才吃了早餐,立时接了吃起来。吴太君看他吃得苦涩,既欢畅,又不免连续声叫别急。待林如海吃好了,方笑着渐渐奉告道:“这不是眼望着中秋,昨早晨又吃到一道应着时节的凉拌十锦,便和春香提及我们家常例,每年除夕、腐败、中秋,开祠堂家祭用的菜肴须得要各房媳妇本身下厨、亲手烹制。里头必有一道素十锦,用黄绿两色豆芽,配百叶、香菇、绿笋、青菜、菠菜、青红椒、胡萝卜、鸡蛋皮细细地切了丝,再拿盐、醋、芝麻和鸡枞油拌了。色彩又都雅,吃起来又爽口,还扣上了‘十全十美,百事快意’的好彩头。只是这一道菜还是中大媳妇初进门的那一年,为的总节制不好火候,中大才揣摩了这么个法儿教她讨巧。厨上的人将各色东西筹办安妥,她只用调味,再拌一拌就好。成果这么一做就是二十来年。不想昨早晨吃到这个,味道一丝丝不差,倒是英哥儿又教给了玉丫头。可不是真真风趣?”
黛玉想一想,口里冷静念两遍“棺材头”,忽而笑道:“头一只捉到的,我却不想放过。”
黛玉闻言吓了一跳,道:“竟然如许。那还是不看它的好。”章回笑道:“那倒也不消。平常郊野地头,鸟雀蛇鼠惊扰的只能更多。我们只谨慎留意就是。再者,也有过一种,就是因为不测磋磨,反而成绩了异种异相的。记得父亲曾有一只断头黄,又叫作吊死鬼的,因化成虫时化的不好,头垂在项外,只要细细一根筋相连,任谁第一眼看了都说难活。恰好极其善斗,连斗十一场何尝有一败,恰是那一年的虫王。由此可见秋虫虽小,凡是肯昂扬上游,一样能有不凡成绩。”
章回笑着点头,道:“虾子也就罢了。只是必然不准摸螺蛳之类吃。就明天归去,也必然要啃两端蒜,灌一大碗姜汤。”说得进宝顿时苦了脸,但是又不敢说一个不字。章回又忽地想起另一事,遂问黛玉要了一个本来预备装虫的杯口粗的竹筒,丢给进宝,叮咛:“归去一起上渐渐捉半筒虾来。”进宝道:“相公要吃虾子?半筒那里够。不如家去再找几小我,带上彀兜笊篱,一气儿抄上斤半才好。”章回笑道:“当我是你,惦记这个?不是我吃。你尽管捉来就是,家去后拿给紫鹃。”林黛玉就晓得是捞给本身那只小龟的食料,抿嘴暗笑不已。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贱,天下之恶皆归焉”,出自《论语・子贡》。
章回笑道:“mm喜好,留下便是。”遂教黛玉将虫收拢起来――乃是用事前预备好的一根拇指来粗、三寸来长的芦苇管子,一头封以胶泥,装了虫后另一头以草纸棉絮等物密密塞紧,便可装到随身的褡裢里头。
黛玉问:“那虫儿厥后如何?可有别的症状?”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出自《诗・豳风・七月》。
两人又往溪水下|游|行去,草丛石缝中虫豸甚多,但是蟋蟀少见,油葫芦倒是又见了两三只。黛玉也偶然一一捉来。忽而章回翻开一截朽木,黛玉定睛去看,只见很多小虫四散窜逃,又有一些模样与蟋蟀模糊仿佛,色彩倒是黑灰班驳的冬眠不动,因指着问道:“这些也是蛐蛐儿?”
林如海听到如许说,忙道:“昨晚那道凉拌十锦,竟然是玉儿所做?公然味道极好,我竟一点儿没吃出来。也实在没想到,这孩子悄没声气的竟下如许的工夫。”话是如许说,林如海也记起昨晚这道十锦中百叶、香菇之类切得粗细不匀,汤汁也失于寡淡,与厨下一贯水准很有不及。只是他固然口味邃密,真正吃进肚里却不太挑,不过是少动两筷子罢了。此时一一回想,顿时恍然,然后又不免生出很多担忧,道:“要下厨,不过做些糕团点心也就够了。如何弄这些挪费刀工的?万一伤了割了岂是顽的?这孩子,如何越大越不晓得轻重分寸起来?”一边说,一边叫丫环请黛玉来。
黛玉笑道:“如此说,这虫也算有福的,虽残疾,却能争胜,又得善终。”一边说,一边顺手揭开一页青石,底下却无虫影。章回就在中间拿细竹枝悄悄拨石片中间的草,公然赶出两只来。黛玉赶紧拿网罩去罩,恰罩了个正着,提起来给章回看。章回笑道:“本来是个‘棺材头’。”
这日早上起来,先依关梦柯所教,练一套五禽戏,再用一碗百合莲子鸡茸细粥;厥后洗漱换衣,事毕,便有小厮窦跃儿捧着章回昨日的功课出去。林如海便拿起来细看:乃是一篇赋,一首五古,皆以“学者有四失”为题,“教然后知困”限韵;一篇八股,以“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贱,天下之恶皆归焉”为题;一篇群情,以“荆公三不欺论”为题。林如海素知章回作文,诗、赋、八股皆以合式无过为第一要义,其叙安稳,其旨少争,而其行文用字则在中上;唯独群情一体,最能推陈创新,笔墨或是简练凌厉高山岐峻,或是藻饰铺陈汪洋恣肆。故而林如海既深爱其群情,又不免要严加改正,以存其锋锐,去其过火。因而仓促一遍看过,就命唤章返来。下人仓猝去叫,回报说出去了。林如海想到他前些日为花家置产一事驰驱,花颂临行前又托了他照顾花闵,现在或许就在那边,是以也不在乎,将功课本子收了,便往吴太君处去了。
章回又顿一顿,方持续说:“父亲骂我不法,把虫儿生生弄出个残疾,今后凡事都再不成这般暴躁鲁莽。”
章回道:“恰是。不过蝉脱壳用的时候多些,大多要小半夜;蟋蟀的少些,凡是一两个时候也就成了。mm捉了这几个,转头留意,必然能看到的。只是看时必然要谨慎,千万不能出声惊扰。”黛玉就问惊扰了会如何。答说:“这些虫类遭到惊吓,本能就是装死不动,故而有运气的把蜕皮时候拖长一两个时候,不过是以多支出体力罢了,但那些没运气的,吃惊以后僵在半截,旧蜕还未脱尽,露在内里的新壳就已经见风变硬,便挣扎着演变出来,毕竟不免留下残疾。”
不一时又网到一只,清黑油亮,寿额高阔,黛玉忙拿给章回。不想还是不是预猜中的正主。章回笑着奉告道:“这个叫‘油葫芦’,身量也比蟋蟀要大些,色彩也是深黑为主。但声音却好听,就如油从壶里倾倒出来,且有尾音连缀,如波纹层层不断。此中有那最上等的,一声鸣叫,余音足有十二三响。夜里闭着眼睛听来,端的空灵清越,如清风白月入我怀来。这一只鸣声如何现在还不晓得,但看这双翅长阔,声音宏亮倒是必然的。”黛玉悄悄记下,也将虫收好。
章回笑道:“无妨。这只让它幸运逃过,再捉另一只就是。”扶着黛玉谨慎跨过倒伏的朽木树桩,又往溪水近处两步,奉告说:“mm如许实在很对。捉虫正该谨慎,宁肯不脱手,也不要随便伤及虫身。记得我六七岁上,在家里花圃子听到虫叫,寻声到矮墙底下,就见一只个头极大的,也不晓得是不是吃撑了,正立在小半块馊馒头上大嚷大呼。欢乐得甚么似的,冲上去就特长扑。成果蛐蛐儿是捉到了,虫却伤了头颈。恰好当时年纪小,不晓得它受了伤,反而问父亲一个小小虫儿是在想着甚么,竟整天歪着头。”林黛玉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那叔叔如何答的?”章回道:“父亲答复,‘那虫儿在想,馒头真好吃’。” 一句话出口,两个都禁不住笑出来。
*注*
章回道:“也是秋虫的一种,跟蟋蟀近似但体型大,叫声更低和厚,色彩比蟋蟀深和黑,模样不像那么都雅,斗性也多有不如。平时捉到,都是放了去的。”
“厉无咎”,出自《易・乾卦》。
现在且说林如海自随吴太君在小丰庄以来,寝食起居,非常遂心顺意:一者嫡亲畅叙,有外祖母、爱女为伴,纵平常之一饭一水、一言一动也自有温情脉脉,何况谈笑玩耍,与吴太君回想陈述很多儿时妙闻,又有教林黛玉读诗论词、操琴谱曲,实是七八年来未有之安乐。二者田庄平静,真正阔别案牍繁冗,每天安闲看书、习字、作画,或是在田头林间信步,在水池小溪垂钓,又或往其间近处两座湖院山居探友,寺庙道观清谈,虽一定大德高士,一期一会,亦足尽雅兴幽情。再就是与关梦柯斗棋赌胜,又要每天一次指导章回的文章功课。端的闲淡安闲,清闲安闲。便是未曾想到花颂自从神京来,不过相陪着闲逛几日,既去,一应疏松还是。
彼光阴头高起,将近中午。章回遂同黛玉往庄院回转,扬声号召进宝、莲蓬,就见他两个都把鞋子脱了,用鞋带儿系了挂在脖颈上,本身赤脚站在及小腿深的水里,正弯了腰逐块儿摸掇溪石――本来这进宝、莲蓬都是从小江南水乡里长大,河溪里摸了新奇虾子,向来是掐了虾头便直接送入口里做零嘴儿。这时闻声章回喊,进宝忙直起家呼应,又捏了两只晶莹透亮的虾子朝章回直晃,问:“我试过了,这虾又甜又鲜,比平时吃的都好,相公也来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