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陈珪立即明白过来,点头笑道:“她这是邀名做戏,却也是为了我们陈家的申明着想。我就说我这妹子聪敏通透,再不会给家里招灾惹难的。”
陈氏见状,气的五内俱焚。待到府上客散,忍不住同父母抱怨道:“甚么脏的臭的都赖到我的头上。他们家的女人要真是好的,也不会因着这事儿就找不到婆家。要真有不快意处,就算外人把我夸整天仙下凡,她们就能入宫当了娘娘不成?”
冯氏闻言,也顺着陈珪的意义笑道:“夫君说的是。毕竟尤大人是朝廷官员,最着紧这礼节风化之事。总没有嫡妻骸骨未寒,就焦急续弦的事理。巴巴儿地等着御史弹劾不成?”
且说陈氏带着一双女儿返回陈家,没过几日,便听到京中流言日宵尘上,句句指责陈氏于夫君骸骨未寒时闹着再醮,实在是不守妇道,不安于室,不敬婆婆,不睦妯娌。诸多传闻,言之凿凿,恍若真事。连带着陈家阖族都颇受影响。长嫂冯氏更是称疾辞了几家宴请来往,免得听人劈面背后风言风语。陈氏一族的叔伯婶姨亦不竭登门扣问,口中虽无甚言辞,实则悄悄抱怨陈氏风评不好,乃至连累族人。
且说陈珪陡闻“骸骨未寒”四字,便不由自主想起了前段时候闹得沸沸扬扬的妹子。不免开口问道:“本日回家,怎地不见小妹,就连两个侄女儿也未曾见过。但是家中又出了甚么变乱?”
那陈氏虽有些掐尖要强,牛心左性,却深知世人最垂怜贫惜弱,只要身处弱势再说的不幸些,那倔强的就算有理,都能落得仗势欺人的坏名儿。何况赵家行事本就在理。
言毕,凑上前来为陈珪宽衣解带,换上家常衣裳。
陈珪冷静听了半日,心中稀有。归至家中,便叫嫡妻冯氏备了厚礼一份,黄纸蜡烛等丧仪多少。那冯氏悄悄听了丈夫一席话,忽的开口叹道:“真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朝夕祸福。去岁年节的时候,我还去尤大人府上拜见过这位太太。性子和顺,行事柔婉,当真是没有半点儿朱紫的架子。我还说尤大人娶了如许一名老婆,实乃好福分。没想到不过几个月的工夫,此人竟然好端端没了。可叹还留下个十一二岁的蜜斯,年纪悄悄就没了娘亲。也不知将来继母是个甚么脾气的,会否苛责慢待了这位大女人。”
冯氏嗤笑一声,说不清是佩服还是头疼的道:“遵循小姑的意义,一来是祈求神佛保佑公婆身材安康,保佑夫君雄图大展,保佑家宅安然顺利。再则……她与赵家固然此生老死不相来往,但好歹一日伉俪百日恩,看在昔日情分上,也要吃斋念佛为她短折的夫君守一年孝。如此,也不枉两人好了一场。”
更何况婆媳妯娌之间本难相处,谁家后宅没有些龃龉嫌隙之事,不过多数是家丑不成传扬。世上没有不通风的墙,赵产业日在灵堂上的各种疏狂怪诞之举,也并非没有人晓得。就连赵氏族人,也有看不过眼悄悄非议的。
再无人当着她们的面儿抱怨陈氏行事不当,扳连了家中女孩儿。
世人见陈氏一个弱质女流被他们逼迫的哭闹不休,早就软了心肠,再不想当日陈氏的飞扬放肆,陈家的以势压人,只一味怜悯陈氏所嫁非人。
毕竟寡母幼儿人单力薄,如有能够,谁不想毕生有靠,谁又想颠沛流浪寄人篱下?
冯氏晓得她这小姑子虽骄横刁钻,但在家里多受父母兄长心疼。因此听了陈珪这一篇话,纵使心下一定认同,面上倒是微微一笑,且不答言。
由此类推,陈家女儿也都如此类如此。
一顷刻间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京中百姓以此为谈资呼喝批评。
冯氏下认识撇了撇嘴,开口说道:“小姑那样夺目判定的人,她不叫旁人出变乱也还罢了,谁能出她的变乱?不过是又想出了幺蛾子,带着两个女儿在后院儿佛堂礼佛念佛罢了。”
一夕之间,吵嘴倒置,言论逆转。本来被人指责成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陈氏反成了被婆家毒害,几无立锥之地的强大女子。而倚势仗贵,去处霸道的陈家也成了不忍女儿刻苦,宁肯不要名声也要保全女儿安危的刻薄人家。
“……原是我想的不铛铛。只为我和一双女儿能安然度日,不被赵家那些奸人治死,便恳求父母哥哥为我做主。却没想到累的阖家高低遭人非议,倘若家中姊妹因我的原因找不到好姻缘,我如何有脸面去见亲戚。世道如此,逼得我不能苟活,只盼父母兄嫂能顾恤我这一世孤苦,代我照顾一双女儿,将她们扶养成人……”
目睹赵家申明亦有侵害,陈氏心中略微气顺,安然住于家中,闲来无事便使出浑身解数,身上着孝一哭二闹,不说本身于丈夫骸骨未寒时携女返家多有不当,只说赵家如何逼迫人,如何害的人无立锥之地,赵老太太不慈,叫她大着肚子立端方,二房妯娌恶心肠,为了篡夺大房家财,乃至换了她的安胎药,老太太看不上她所出的两个女儿,偏疼眼子都能偏到南天门上……翻来覆去的车轱轳话,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全都叨叨个遍。直到陈氏长辈和登门拜访的其他女眷再不好开口说出别的来,方才罢休。
顿了顿,又弥补道:“不但如此,听小姑的意义打明儿起还要拜遍京中表里的尼姑庵。三跪九叩祈佛烧香,方能显出她的诚意来。”
抱怨一番后,毕竟咽不下这口气。陈氏悄悄叮咛家中奴婢侍婢撒些银钱与外头街上闲散人等并多少孩童,将赵家高低如何苛待孤寡,凌辱大房,谋夺产业乃至谋财害命等事添油加醋娓娓道来。
归端庄此一事,赵陈两家两败俱伤。谁也式微下好儿。
不过几日工夫,赵老太太这一房的名声已是尽丧。任凭赵老太太与赵家二叔百口辩白,终是无用。乃至连赵家几个还在县学上读书的小子也受了连累,每日进学读书,总有不相干的过来扣问这阴私之事。赵家小子们碍于同出一脉,也不好开口说甚么,一番支支吾吾的应对下来,反叫旁人重生猜忌。
却说这陈氏长兄陈珪,年过而立。少年时也曾发愤读书,科举致仕,为国效力。然自弱冠之年幸运中了举人以后,了局数次再未博得功名。比及二十六七岁上,本身早已倦怠懒惰,鸿志消磨,便托了岳家牵线搭桥,花了家中大半浮财捐了个官儿做。他赋性通透达练,办事机灵油滑,现在摸爬滚打三二年工夫,也在户部做了个笔帖式。虽只是正七品芥豆之官,但因他奉承献上,善于阿谀,倒也颇入了上峰的眼。于乡里同僚之间,也算很有威仪。
当然,亦有些呆板朽儒觉得陈氏行事不当。女子以贞静为要,本来就该逆来顺受。似陈氏这般作天作地的,便是不幸可爱,终归不是贤惠人。
陈珪挑眉,饶有兴味的诘问道:“我妹子向来不信鬼神之说,怎地今儿突发奇想要拜起佛来?”
陈氏想到这些,更加的策画开来,整日家里作死作活淌眼抹泪的,逢人便抱怨。
因陈氏这一番作态是在世人面前,一时候人丁纷传,竟非常顾恤陈氏之境遇。只觉陈氏即使行事公允,或有非议,但孤儿寡母受此勒迫,为了性命不管不顾离开赵家,也是逼不得已。
又见陈氏不堪受辱常常便要寻死觅活,便有些公理之士按捺不住,为陈氏孤寡仗义执言。只说若不是赵氏长幼欺人太过,陈氏一女流之辈,岂会冒礼教之大不韪悍然归家?由此可见,世人做事大半都是被逼出来的。陈氏德行固然有亏,但赵氏也并非完人。毕竟夫君身故,放还嫡妻归家再醮之事并非没有,但为了些许家财就毒害媳妇乃至下药害人的行动,的确骇人听闻。倘若当真论将起来,恐怕赵氏婆媳的罪恶才更叫人难以宽恕。
陈珪听的莞尔一笑,不太在乎隧道:“尤大人饱学诗书,目光独到,最是守礼节知端方的有德行之人。他这会子才没了嫡妻,总要守满一年的孝。何况就算将来续弦,少不得还要探听先夫人家里头的意义。现在衡量择选,少不得担搁一二年的工夫。那尤家大姐儿也就差未几到了出阁的年纪,竟没多大挂碍。”
但非论如何,陈氏并一双女儿倒是能在娘家安然住下了。
且说这日陈珪正在衙门里当差,蓦地听同僚提及户部主事尤大人家的嫡妻没了,择于后日开丧送讣。众同僚便商讨着如何置备丧仪祭礼,前去记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