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同林鸟(2)

天子霍然摁住她的手腕，“不必。如许吃紧召了太医来，如果传到外人耳中，成甚么模样！”

如懿愣了半晌，不想天子说出这番话来。不知怎的，她只感觉哀凉，却搜觅不出一丝温热的暖意。像是沉湎在水底湖藻中的人，看着远方结冰的湖水之上摇摆破裂的影，那些陈年旧事，如暴雪纷繁下坠，砸在冰面之上，闲逛着她的天下。她缓缓起家，保持着施礼谢恩的姿势，以逐步干枯的双目相望，悄悄道：“皇上此意，如果对臣妾毫无狐疑而起，臣妾自当感激于心。可若皇上只为停歇六宫流言而施恩泽，人前授予臣妾权益，人后却思疑臣妾明净，那臣妾实不能安然接受。”

天子明显吃痛，眉心不适地扭曲着，眉梢挑起，俯视于她，“理睬这些小事做甚么？”

如懿恍然发笑，“皇上，臣妾不是刻薄，只是心伤。臣妾与皇上自少年相伴，几经风雨，现在却相互猜忌，事事疑忌。令贵妃与容嫔相伴皇上之数天然不能与臣妾相较，一个得皇上信赖，一个得皇上万千珍惜。臣妾看在眼中，五味杂陈，实不忍言。”

这些话，险险逼落她的泪来，“臣妾前半生与孝贤皇后胶葛不休，近年来静极，才垂垂明白孝贤皇后之心。孝贤皇后家世显赫，后代双全，又是嫡妻，尚且求不得夫君之心，才生危惴之感。臣妾如何能与孝贤皇后比肩？能跻身后位，不过缘于与皇上相互相知之情，现在几近不能保全，更觉如履薄冰。”

如懿有恍忽的失神，“是了。皇上回宫，自有令贵妃曲意顾问，是臣妾多虑了。”

她看着殷红之上点点绿碎触目惊心，不觉茫然悲戚，悄悄道：“所谓玉碎，本来如此。”

天子的沉郁中模糊有激愤如雷霆逼近，“安闲嫔进宫以后，从你被凌云彻所救以后，你常常与朕言及你的倦怠，莫非与朕一起，真的让你如此厌倦么？”

天子的手抓得她太紧，压得伤口血液滴滴排泄，在惨白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天子怔了怔，显是发觉了她的痛苦，顺手扯过她纽子上系着的杏色水绫绢子抹了几把，顺手撂下道：“归去悄悄叫江与彬替你瞧瞧，不必张扬。至于茂倩，朕自会措置，令她不准妄言。令贵妃晓得分寸，也不会别传半字。”

“或许臣妾不识汲引，但比之大要文章、虚与委蛇，至心相待不会那么累。”她起家再拜，“皇上，臣妾年长身倦，怕是不能将六宫之事摒挡全面。您属意于谁，便是谁吧。臣妾倦得很，先辞职了。”

她很难去探知，他话中的意味是否是明显的嫌弃，只是木然翻过本身的手，瞧见一粒绿玉碎飞过，擦破了掌心肌肤，留下一道渗血红痕。心底一片幽凉，手上的刺痛不过浅笑一息，浑然未曾重视。才知苍茫痛苦之下，早忘怀了皮肉之痛。

天子并无言语，只是手掌翻覆间，重重落在紫檀木几上。那紫檀本就沉若盘石，这一掌用力极重，只闻得碎石飞溅之声，如懿下认识地用手去挡，只觉到手心一刺，有硬物刺入皮肉之感。她垂首望去，锦红色绒毯之上，纷裂的绿玉碎碎寥落。她内心一紧，下认识地先去看天子的手。他发白的拇指上，有暗红血珠缓缓滴落。她本能地伸脱手想去抚摩那伤口，却在手指触到他微凉皮肤的一瞬，被他森冷的腔调生生拦住，“细心你自个儿的手。”

脚下一滞，如坠铅般沉重。她却不肯转头，怕去看他的面孔，那逐步老去的却还是棱角坚固的面孔，“从皇上狐疑臣妾的那一刻，从臣妾认定皇上狐疑的那一刻，仿佛我们，就再也走不到一块儿了。皇上，或许您有不是，臣妾也有不是。但这不是，想要消弭，仿佛很难了。在臣妾被凌云彻所救的那一刻，皇上看着臣妾的眼神，不是为臣妾得救而欣喜，反而疑云丛生，臣妾的心便凉了。这些日子，臣妾一向在想，皇上会不会说出这些伤人之语，却本来还是逃不过。”

天子不语，只以寂静姿势，凝神望着窗外碎雪伶仃。如懿亦不出声，只是俯身拾起那块绢子，以极轻极柔的行动，敷上他拇指的伤口。天子定了定神，寂然道：“令贵妃理事之才远不如你，不过和顺妥当些，才气高低照顾。等你好些，六宫之事还是交由你来打理吧。也少些闲言闲语，觉得帝后离心，平生测度。”

天子的唇线越抿越紧，仿佛恐怕决堤的情感会一涌而出，他死力禁止着道：“皇后，你便这么不识汲引么？”

有滚烫的泪无声而落，烫得她一颗心突然缩起，不是不感觉哀伤，只是哀伤以后，更多的是了然的绝望，“臣妾地点意的从不是容嫔是否进宫，而是皇上不吝统统的固执，伤人伤己。乃至臣妾，实在是很喜好容嫔的性子的，可皇上，却生生逼迫着她，也伤及后宫诸人。至于凌云彻，臣妾浑然不知皇上有何能够介怀，还是连本身也感觉，对于一个女子的珍惜，尚不如一个侍卫的忠义。心既冷淡，身何能从？皇上，臣妾无话可说了。”

她恍然觉悟，“臣妾去唤太医。”

天子正要出言呵叱，那一缕肝火却泯然成一声悠长感喟，“如懿，为何你说话竟这般刻薄了？”

她说罢，再不肯逗留，唯有裙裾拂过金殿的转角，那沙沙的摩擦的微声，仿佛光阴无情的手，磨砺着他与她之间仅剩的脆薄如碎纸的感情。她明显晓得的，那样脆弱的一点温情，是傍晚残留的夕照，眼睁睁看着它被黑夜的暗色一点点吞噬，却无能为力，只余满心悲怆！

如懿满心苦涩，如吞了一枚黄连在口中，连唇角的笑也勾起了那般苦冷意味，“本日茂倩这般混闹，皇上倒不怕有流言流言传出去么？”

天子目中闪过一丝骇怪与不满，“你是皇后，任凭朕如何宠嬖她们，予她们权重宠幸，你都是皇后，谁也越不过你去。”他顿一顿，“你还记得孝贤皇后么？若不是过于在乎，她又怎会心力交瘁，盛年早逝？朕劝你一句，宽解为上。”

她扶着酸软的膝，缓缓前行几步，听得他的声音自后沉沉传来，无穷怆然，“皇后，你与朕必然要如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