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云去云无踪(3)

海兰尚来不及扶，如懿已然站起。她走得极缓，极缓，她湖色的裙角拂在地上，仿佛寒烟薄雾，迷蒙浮转。身后的重重珠影纱帘被她撞落，惊落重重波纹，她完整未曾发觉，只感觉那样倦，那样倦，真要躺下来好好歇一歇。

“只可惜，天北风雪时，我不能再为皇后娘娘折下一枝梅花相送了。”云彻满足地点头，“来年若来祭拜，只带一枝梅花就好。”他再无别言，任凭黄纸和着水黏腻地吸附上脸颊。

如懿抚了抚本身的脸，她的手指生硬得仿佛不是本身的了，缓缓地触碰到肌肤时，才感觉脸上的肉是软和的，她似是自言自语，“我在笑么？我如何不感觉？”她木然地转过脸，看着一脸火急将近哭出来的海兰，唇边的笑意仿佛一朵风刀霜剑后凋残寥落的暗红泛白的花，“海兰，这辈子，让我感觉热，感觉冷的，唯有皇上。但是在我酷寒彻骨的时候，让我感觉和缓的，是你，另有凌云彻。”

她起家，足下一跌，险险被地上寸许厚的锦绒密毯绊倒。她的手肘重重撞在花梨木鹤啸流云长桌上，那花梨木质地坚固，一撞之下痛不成言，却那里抵得上海兰说的云彻的死，这般刮骨至深。

海兰捧着她的手道：“姐姐，你是不是感觉我做错了？”

小寺人们利索地将黄纸盖在云彻面上，三宝含了一口净水正要往他脸上喷，恍忽有含混的声音从云彻口中溢出，三宝忙翻开纸道：“您另有甚么未了的心愿，主子必然替您办到。”

如懿仿佛是在梦话，带沉迷蒙的笑色，悄悄道：“我没事，有甚么可哭的。我只是倦得很。”她摆摆手，强撑着无知无觉的身材站起来，“我去歇一歇，你先归去吧。”

海兰的眼死死盯着墙角某处，似要钻透了墙洞。很久，她终究重重地点头，别过脸，不肯再面对凌云彻云淡风轻的脸，“我听你这一回！”说着又叮咛，“三宝！快些！别夜长梦多！”

他毕竟，如她所愿，死了。

如懿黯然坐着，她发明本身的身材困住了一个不循分的兽。那兽在撕咬她，让她痛不成当。但是她不能动，不能哭，不能挣扎。如懿只是凄然苦笑，“你是为我好，怎会有错？凌云彻更是无错。”

云彻淡淡含笑，“脱手吧。我能为皇后娘娘做的事，唯此一件，今后便要你多经心了。”

如懿不为所动，只是沉浸在本身的思路里，幽幽道：“一个并不首要的人，你做了，便做了吧。”

但是她不能哭，亦没有泪。眼底如此干枯，干枯得几近要裂开，却没有一滴泪溢出。只能将发颤的牙关死死咬紧，咬成一如既往的安静与淡然。

是，她没有泪，也不能堕泪。只能流血。

她如许静和安闲，海兰反倒生出怕来。她是想好了的，甚么都想到了，她的叱责，她的眼泪，她的气愤。那是应当的，是本身先自作主张，正法了一个一向对她那么好的人。可面对着如懿的平和，她竟然惊骇得无所适从。

海兰恍然，切切唤道：“姐姐……”

如懿只感觉嗓子眼里冲上一股腥甜的气味，她屏息，死死忍住那股气味的冲涌，眼神落在海兰的裙角上，她银蓝色的裙角上盛放着一朵一朵荼花，那样乌黑的香花，用银灰和淡白二色丝线细细绣成，开得那样簇拥，密密匝匝的，仿佛堆积着的燃尽了的烟灰。只是那热与烫还是在的，哪怕不见火星，还是滚烫地抵在她的眉心眸底，让她清楚而清楚地闻声，本身皮肉焦煳时收回的纤细的声音。

海兰脸上的忧色越来越重，惶然唤：“姐姐，你若不欢畅，大可骂我，打我……”她神采楚楚，怕到了顶点，“姐姐……你别笑……你别……”她骇到了极处，惶惑地望着如懿，孔殷道，“姐姐，他都死了，你便实实在在奉告我一句话，你对他，到底是如何的情分？”

短促的呼吸声如同拍案的狂潮涌动，很久，终究没有了声气。海兰转过甚去，湿透的七重黄纸，死死地覆在凌云彻的面庞上，勾画出他五官的表面。只是那表面，如暗夜无星的天光下远处山影沉伏的姿势，再无任何回应。

海兰见她如此，本能地想起家追上去，但是足下一软，不免瘫倒在地。

他微微一笑，甚是恬和，“我快死了，你还活着。今后皇后娘娘的统统，便只能烦着你了。”他凝神半晌，艰巨开口，“我晓得，此次的事，少不了嬿婉的怀疑。但，请你看在这枚戒指的分儿上，且恕她一次。”他咬一咬牙，“若她今后还是心术不正，那么，我也帮不得她了。这枚戒指，还是有效处的。”

海兰的嘴唇颤颤地抖索，仿佛暮秋枝头最后一片挣扎的枯叶，她泪光潋滟的眸睁得大大的，几近落泪潸潸，“姐姐，你要真难过，这里只要我和你，你哭出来，也没人晓得。”她膝行两步上前，抱住如懿的腿，“姐姐，你别如许笑，我惊骇得紧。”

有温热的泪凝在眼角，再忍不住，缓缓落下。再没有人比海兰更明白，那枝梅花，是谁的孤鸿之影握在指间，暗香浮动，中意了平生。

海兰如有所思，慎重接过藏于袖中，“这个时候，你还惦记取姐姐。”

她缓过一口气来，每吐出一个字，嗓子里都像是被锋利的细刃毛刺刺地割着，那样难受，竟然也没有变了调子，还是那样雍容和婉，“海兰，我早说过，你做的事，和我本身做，是一样的。”

海兰业已说完，极尽详确，一字不漏。她跪在地下，抬头看着如懿，料想以外的安静让她有些不安，只得轻声唤：“姐姐，”她的声音大了些，“臣妾自问一心为了姐姐，没有做错。”

海兰看着如懿惨白如雪的容色，不敢再说下去。如懿的眸底有近似于冰封般的安静，但是海兰却如见到了惊涛骇浪普通，惶惑失容。如懿的声音极轻，“海兰，你我多年依托，凌云彻亦是相互搀扶。无关情爱，本是相知。海兰，我原觉得你会晓得。却不想，你也会如许问。”

如懿徐行走入内殿，怆然坐于床榻之上，瞥见象牙妆台的铜镜里，本身失容的容颜映在天青色散珠梅花的锦帐之上，恍若堆雪。真的很想哭，因为身材深处的隐痛，模糊是身材某处的血肉被人生生剜下，但是她看不见，清楚没有任何破坏，但是她却能感受，血液汩汩流出后四肢百骸逐步变冷的生硬。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发觉本身的指尖有温热厚腻的触感，一点一滴，垂垂伸展。她木然垂首，才见本身的衣衿指尖之上，已有鲜红的血滴点点散落。她辩白很久，才发觉本来那鲜血来自本身的嘴唇，却不知是何时被咬破。

云彻非常派合，行动艰巨地走到行刑的阔长凳上。那条长凳宽四尺，长七尺，恰好躺下一小我。因是用了多年，留着很多肮脏的陈迹，宫中不知多少宫人便死在这长凳上。海兰瞥了一眼，无端地便有些恶心，上面那些陈迹清楚是一个个病笃的人留下的挣扎，汗液，尿迹，或是被绳索勒出的血痕。云彻并不在乎，他平躺其上，如同卧于高榻，安闲而闲和，仿佛告别了大家间统统的庞大痛苦，终究能得一息安息。

云彻的神采极其安然，轻嗅半晌，闭目凝神，含着一缕神驰的醺然笑意，轻声道：“好香！是外头的梅花开了吧？”

三宝叮咛跟从的小寺人拿拇指粗的绳索连着长凳绑住云彻的身材，愧歉地在他耳边悄声道：“对不住您了。今后主子年年给您烧香叩首。”

那种声音，只要她本身听得见。

海兰的头有力地低垂下去，“姐姐，我与你多年的情分。本来在你内心，我不过和他普通。姐姐，我不晓得我该欢畅还是难过。他害得你清誉受损，几近不能翻身。姐姐，他……”

如懿听到这个动静时，并无太多情感的起伏，一任海兰跪在她身前，缓缓陈述来龙去脉。

三宝点点头，“头先出去时，是瞧见外头的腊梅开了几朵。”

没有人晓得，也一定有人明白，凌云彻之于她，并非幼年时炙热的爱恋。他是生善于她身侧的一棵树，枝叶茂繁，翠色苍苍。为她遮风挡雨，停靠一时。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了，只余她曝露于茫茫六合之间，一任骄阳焦烤，风雪欺身，冷雨飘零。

三宝承诺一声，别过甚去拿袖子擦了擦眼泪，回转脸来叮咛小寺人们道：“脱手吧，让凌大人走得痛快些！别磨磨蹭蹭地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