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无处话凄凉（下）(5)

也不知过了多久，更漏泠泠，墁地金砖上投着一帘一帘幽篁细影，令人昏昏欲睡。京中想来暑热，七月更是流火欲燃。殿中供着金盘，上头奉着巨大的冰块，雕镂成花好月圆蝶鸟成双的图案，将殿中洇得蕴静清冷。天子跟前的奏折垂垂薄下去，冰块亦垂垂熔化，那鸟儿落空了翅膀，胡蝶亦飞不起来，花已残，月已缺，化成藐小水珠滴落在盘中。再美再好，也不过浮华一瞬，再也寻不返来。

春婵摇点头，“翊坤宫娘娘才过世不久，皇上就听戏，也太无情了些。”她想想又笑，“不过话说返来，皇上对翊坤宫娘娘无情，我们小主的职位才安定无忧啊。”

她还是念着的，念着的。念着他们的初初相遇。遥遥相顾，一见倾慕。

李玉侧耳，“是颖妃的声音。”

天子虽是怒斥，口气却柔缓得很，足见平日对颖妃的客气，“胡说！皇贵妃是璟妧的亲娘，怎会饿着她？”

外头刮风了，蓦地间水青底绣浅粉樱斑纹影色帘翻飞，如一色青粉的裙流连而过。恍忽里，是天子的声音，悄悄唤了一声，含混得一如风中掠过的胡蝶，带起一缕花叶的波纹。

嬿婉见她出去，又召了敬事房寺人过问选秀之事，一时繁忙起来，也顾不上别的了。

春婵一口气闷住，差点呛着，连连点头道：“我懂，我懂。”

“她甘心死，也不肯再留在这里。李玉，她不该来这宫里。如果去了外头，海阔天空，她的平生，不致如此。”

颖妃欣喜，如一只欢腾的鸟儿，立即飞了出去。

春婵满脸后怕，看了看四周无人，方敢道：“我那里是心疼进忠，不过是想起了澜翠，也这么没了。”

颖妃性子刚烈，极少在天子面前哭，撒娇落泪更是罕见。天子见她情状，已然纳罕，偏颖妃不接管他的劝说，哭得更凶，“璟妧自小在臣妾身边长大，与皇贵妃的母女情分一时转圜不过来，相互倔着。这璟妧饿坏了身子可如何好啊？皇上，求您让臣妾接璟妧返来用顿饭吧。”

嬿婉玉齿轻咬，不动声色道：“既然出去了，热河行宫那么远，路上一个不谨慎风寒不治死了，或者在行宫里出错淹了，都是有的。进忠，不必再返来了。”

天子嗤笑：“她肯操心，朕却没这个心机。如何？她照顾着那么多孩子，又接回了璟妧，还顾得上那么多么？”

嬿婉几次诘问，获得的答案不过就是皇上嫌进忠服侍得不好，让李玉返来了。这也算道理当中，进忠就算再聪明，手脚再便利，李玉到底是打天子即位就服侍在身边的人，最熟谙天子的风俗与脾气。那么再被召回，也是理所当然了。可嬿婉倒是惊骇的，李玉与如懿来往颇密。现在如懿新死，李玉又返来，莫不是天子动了对如懿的怜悯之情，那便不好办了。

她与他的最末，毕竟只是天人永隔，一世断肠。

天子面色如常，浑然没有闻声这句犯讳讳的话，只是暖和道：“朕也饿了。你去带璟妧来养心殿，陪朕用饭吧。”

青色樱花盛开如蓬云，红荔素净。瑰丽以外，其他素白一片。上头的针功详确沉腻，每一朵花瓣不知刺了多少万针，才费尽一瞬一瞬之时，挪万象感情于绢布之上。

王蟾也不料外，只道：“既然小主叮咛了，我会措置。一个进忠，你心疼个甚么劲儿。”

恰好，那诗里是如许说的，墙头顿时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天子的沉默是压在坚冷雪山之巅的寒云，压迫得人透不过气。也不知过了多久，端起茶水轻抿，“进忠固然得你真传，很会奉侍。但他到底是你的门徒，不比你慎重练达。比方这一盏茶，也不如你端来温热适口。就让进忠去热河行宫，你留在朕身边好好服侍。”

他决计保持着安稳的心跳蓦地落空了韵律。那是他与她同听的第一出戏。影象里的人呵，还是华章后辈，豆蔻梢头的好年事。

李玉欲言又止，外头却传来一声不应时宜的哭声，扰了乐曲里的情义宛然。“皇上，皇上，您救救璟妧吧。”

芸枝和菱枝捧着洁白如霜雪的皎云轻纱，缓缓放开。天子谛视半晌，不觉微湿了眼眶。

真的只要二色图样。

天子眉心微曲，郁然长叹，“她去得好么？”

李玉不敢多言，只挑了要紧的说：“选秀的事，皇贵妃费了大心机的。”

王蟾打了个激灵，一把按住她的口，“小主的脾气你还不晓得？惜命吧。”

李玉如何敢说，想了半日，还是道：“翊坤宫娘娘面带笑意，去得安和。”

李玉承诺着，垂手立于一旁。天子复又提起饱蘸了墨汁的笔，不疾不徐，批阅奏折。

话一说完，李玉都变了神采，不知该如何接口。颖妃自知讲错，慌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几近要跳出腔子来，心中暗怪海兰乱出主张，非要她提这一句。

天子一怔，无可何如，“唉。都是倔性子，那里像你，更不像她亲额娘。”

天子坐在漱芳斋里，平常所余的爱好，仿佛便只剩了听这一出《墙头顿时》。宫人们垂手而立，静若泥胎木偶，无人敢打搅天子这份静逸。唯有李玉轻手重脚奉养在侧，斟茶递水，打扇轻摇，间或轻声低语一句，“皇上，快到选秀的时候了，各地待选秀女的名字都报了上来，您可要看看？”

春婵一向快步走到了宫门外，王蟾才迎上来，体贴道：“脸儿煞白的，中了暑气了？”

李玉沉声道：“翊坤宫娘娘废居一年余来，无事时只着意于刺绣与诵经。所绣之物无他，只要一二花色。请皇上一顾。”

颖妃嘴快，“璟妧喜好她皇额娘，这刚烈脾气像足了翊坤宫娘娘。”

天子听得是颖妃，即将要升起的怒意压了下去，叮咛了宫人们让了颖妃出去。颖妃一起梨花带雨出去，哭得几近噎住：“皇上，皇上，传闻璟妧倔强，回到永寿宫一向不肯进食，这可如何好？”

天子似是自语，“绣样留了一半，书也看了一半，便这般弃世了？”

春婵不知嬿婉心机，仍在絮絮，“进忠晓得去热河行宫当差是逃不得了。但是求娘娘垂怜，让他早日出了行宫，返来服侍。”

戏台上的伶人们水袖轻扬，七情六欲都在面上格外浓厚。曲调伴着丝竹婉转起落，是谁在诉说着柔肠衷情：“你道是情词寄予谁，我道来新诗权做媒。我映丽日墙头望，他怎肯袖东风顿时归。”

春婵像是找到了依托，抬高了声音，短促奉告他，“进忠不能留了。”

李玉喉头一阵阵发酸，“皇上，她苦，您也苦。如果翊坤宫娘娘还活着，哪怕您与她不再相见，主子晓得，您内心便不会那么苦。”

李玉恭谨道：“一幅未曾绣完的绣样，与这些并无二致。另则，娘娘身边还留着一本看了一半的书，是白朴的《墙头顿时》。”

李玉清楚闻声，天子唤了一声，“青樱。”

天子双目微闭，跟着曲调双指轻叩，淡淡道：“罢了。后宫有丧，选秀的事前停一停吧。”

呵，李玉恍然想起，畴前的畴前，他们都还年青的时候。青樱最爱穿的，便是这一色花叶生生的衣裙。只是，这人间的青樱，早已不在了。连如懿，也灵魂归去。

春婵一顿，见嬿婉已然有不满之色，从速承诺着退出去了。

李玉紧紧地闭着双唇。不必说了，已经甚么都不必说了。疑根深种，只等长枝蔓叶，着花成果。他眼中模糊含泪，难抑心底一丝冲动。只凭这一棵疑根，嬿婉即便成为皇后，也不会那么安稳了。

午后的紫禁城，静得少有人声。日光无遮无拦地洒落，逼起红墙金瓦之上一阵阵白腾腾的暑热。虽说八月了，都城迟早渐凉，但午后炽烈，倒是半点也未减。这般昏昏欲睡的时节，凝神谛听去，才气听到戏乐之声悠悠传来。春婵有些奇特，“这个时候，谁在传戏呢？”

李玉返来的动静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后宫，连带着进忠被远远打发去了热河行宫。这刹时的职位翻覆，不得不让故意人去测度圣意之变背后的玄机。

眼底的热意越来越烫，几近有刺痛。他转眸，扬起脸，再扬一扬，生生把泪水逼落下去。他听得本身无波无澜的安静调子，“她身边还留着甚么？”

天子并不答他的话，只是负手起家，从寝殿榻上的屉子里，取出一方丝绢，青樱，红荔。光阴更长，人已渐老，但那丝绢，却崭新如旧。他握着那方丝绢在手，久久无言，悄悄问：“你猜，令皇贵妃对如懿说了甚么？”

王蟾苦笑，“是漱芳斋那儿的声音，这不，必然是皇上在听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