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惊鸿（上）
自从眉庄有孕，天子除了每月十五那日与皇后做伴，偶尔几日过夜在我的宜芙馆以外，几近夜夜在眉庄的玉润堂逗留。一时候后宫大家侧目，对眉庄的专宠妒忌非常又无可何如。
六月十九是温仪的生辰，气候有些热，宴席便开在了扶荔殿。扶荔殿修建得极早，本来是先朝昭康太后暮年在承平宫保养的一所小园子，殿宇皆用白螺石甃成，四畔雕镂阑槛，小巧莹徹。因为临湖不远，还能清楚闻声丝竹管弦乐声从翻月湖的水阁上传来，声音清澈悠远又少了喧闹之声。
眉庄公然盛宠，不过略在天子面前提了一提，一抬小轿就当即把陵容从紫奥城接来送进了承平宫伴随眉庄安胎。
这是我入宫好久来第一次见到端妃，这个入宫奉养圣驾最久的女子。她的面貌并不在华妃之下，只是面色惨白如纸，瘦怯凝寒，坐不到半个时候身材就软绵绵的歪在侍女身上，连薄弱的缟绢丝衣穿在身上也像是不堪负荷，更别说髻上的赤金景福长绵凤钗上垂下的累累珠珞，直压得她连头也抬不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出身世代将门的虎贲将军的女儿。
右边第一席坐着已经晋了容华的眉庄和刚被册封为婕妤的曹琴默。本日的宴席不但是道贺温仪帝姬周岁的生辰，也是眉庄有孕的贺席。温仪帝姬年幼，以是她们两个才是明天真正的配角，连位分远在她们之上的端妃和悫妃也只能屈居在第二席。而得宠的华妃则和冯淑仪共坐第三席，第四席才是我和陵容的位子。因为怕陵容胆怯，又特地拉了她同坐。而其他妃嫔，更是排在了我们以后。
泉中几尾红鱼游曳，轻啄小腿，痒痒的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世人只顾着谈笑没放在心上，我也不做他想。
抬目睹他斜倚在一块乌黑太湖山石上，身上穿了一件宽松的泼墨流水云纹红色绉纱袍，，一支紫笛斜斜横在腰际，神情慵倦闲适。
略点了点头，保持着大要的客气：“嫔妾冲犯王爷，请王爷勿要见怪。”说罢不肯再与他多费唇舌，施了一礼道：“皇上还在等嫔妾，先告别了。”
我斜睨她一眼，并不说话。浣碧接口道：“既然避不过，就要临时按兵不动，乘机行不测之举，才气出奇制胜。蜜斯您说是不是？”
我踢了一脚水花，微微苦笑：“那里还是畴前的脾气，改了很多了。纵使现在这性子，还是明里暗里不知吃了多少亏。”见流朱闪现赧色，忙笑道：“瞧我喝了几盅酒，和你说着玩的呢。”
端妃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个浅笑：“温仪帝姬周岁是大事，臣妾定要来贺一贺的。臣妾也好久没瞧见温仪了。”
我轻哂道：“那里要我去应酬？本日是沈容华和曹婕妤的好日子，我们只需好好坐着喝酒听乐便可。”
地平下自北而南，东西相对别离放近支亲贵、命妇和妃嫔的宴桌。宫规松散，亲贵男人非严峻节庆宴会不得与妃嫔见面同聚。本日温仪生辰设的是家宴，天然也就不拘礼了。
我饮了一口茶道：“本日盛宴的配角是沈容华和曹婕妤，是她们该风风景光的时候。不是我们出风头时就要避的远远的，免得招惹是非。偶然候一动不如一静。”
晶清陪笑道：“小首要应酬这么些宫妃命妇难怪要热得出了一身的汗。”
端妃歪向一边咳嗽了几声，直咳得脸上出现非常的潮红，方含笑道：“皇上好记性。只是臣妾长年累月病着，放着可惜了。温仪那么敬爱，给她恰好。”
临开席的时候才见端妃出去，摆布两三个宫女扶着才颤巍巍行下礼来。天子忙离座扶了她一把，道：“外头太阳那么大你还赶过来，也不是甚么紧急的事。”
公然天子道：“这个项圈非常眼熟，像是你入宫时的陪嫁。”又道：“还是个孩子，怎能送她如许贵重的东西。”
换过一身浅紫的宫装，浣碧道：“蜜斯可要当即回席？”
心下不免嫌恶，如许放浪不羁，言语莽撞。
暗想道，这是李后主的词，当时后主初遇大周后，后主吟诵新词，大周后弹烧槽琵琶，舞《霓裳羽衣曲》，多么伉俪情深，欢乐如梦的日子。只可惜后主到底是帝王，专宠大周后如此，也有了“手提金缕鞋，教郎尽情怜。”（2）的小周后。
浣碧低眉一笑：“多谢蜜斯嘉奖。”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交心，却道故交心易变。”那一日的玄凌温文尔雅，但是现在的他却也会听了别人的教唆来狐疑我了。低低的吁一口气，如果人生永久能如初见该有多好！
流朱从未见过我如此神采，仓猝点了点头。
我一低头，见他双目直视着我的裸足，才发明本身慌乱中忘了穿鞋，乌黑赤足模糊立在碧绿芳草间，如洁白莲花盛开，被他觑了去品题赏玩。又羞又急，忙扯过广大的裙幅遮住双足。自古女子裸足最是矜贵，只要在洞房花烛夜时才气让本身的夫君瞧见。现在竟被旁人瞥见了，顿觉难堪，大是羞惭难当。又听他出言轻浮，内心早恼了他，欠了欠身正色道：“王爷请自重。”
我看也不看她，只淡淡道：“流朱，见过清河王。”
案上名酒热炙，腊味野珍，殿角箜篌悠悠，轻风拂帘，令民气旷神怡。“梨斑白”酒味甘醇清甜，后劲却大。酒过三巡，脸上热热的烫起来，头也晕晕的，见世人把酒言欢兴趣正高，叮嘱了陵容几句便悄悄扯了流朱出去换件衣裳醒酒。
端妃站着说了一会子话早已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宫女们忙扶了她坐下。
曹婕妤笑着让道：“娘娘谬赞了，娘娘快请退席吧。”
我一怔，心下愈发羞恼，问名乃夫家大礼。我既为天子妃嫔，天然也只要玄凌才气问我的闺名。端然道：“贱名恐污了王爷尊耳。王爷醉了，请去安息罢。”说罢拂袖而去。
曹婕妤忙让乳母抱了温仪到端妃面前。气候热，温仪只穿了个大红绣“丹凤朝阳”花腔的五彩丝肚兜，益发显得如粉团儿普通。端妃看着温仪暴露极和顺慈爱的神采，伸手就想要抱，不知为何倒是硬生生收住了手，凝眸看了温仪半晌，微微苦笑道：“本宫是故意要抱一抱温仪的，只怕反而摔着了她。也是故意有力啊。”说着向扶着她的宫女道：“吉利。”
帝后的左部下是亲贵与女眷命妇的坐位。一列而下四张紫檀木大桌别离是岐山王玄洵、汝南王玄济、清河王玄清战役阳王玄汾。
正中摆金龙大宴桌，面北朝南，帝后并肩而坐。皇后身着绀色蒂衣、双佩小绶，端倪端然的坐在天子身边，一如既往的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只是本日，她的浅笑莫名地让我感觉时隐时现着一缕浅淡的哀伤。入宫十几年来，皇后一向没有获得过天子的专宠，自从她在身为贵妃时产下的孩儿短命以后再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宫人们私底下都在传说皇后已经落空了再次生养的才气。
他微显惊奇之色，“小王失礼了。”随即仰天一笑，“你是皇兄的新宠？”
流朱固然满腹疑问，却不敢违拗我的话，依言施了一礼。
他被我推了结不恼，也不答话。只怔了怔，微眯了双眼，仿佛突见了阳光般不能适应。他打量了我几眼，目光俄然驻留在地上，嘴角浮起一缕浮光掠影的笑：“李后主曾有词赞才子肤白为‘缥色玉柔擎’，所言公然不虚也。只是我看不若用‘缥色玉纤纤’一句（3）更妙。”
浣碧早叮咛了晶清和佩儿在扶荔殿旁的小阁里备下了替代的衣裳。扶荔殿固然比别处风凉，但是温仪帝姬的周岁礼是大事，虽不需求按品大妆，可还是要穿戴符合规制的衣服，加上酒酣耳热，贴身的小衣早被汗水濡得黏糊糊得难受。
流朱“嗤”一声笑：“蜜斯还是老模样，畴前在府里的脾气一丁点儿有没改。”
流朱见情势难堪，忙道：“这是甄婉仪。”
我浅笑道：“跟我在宫里住了这些日子，你倒长进很多了。”
（1）、“云一涡，玉一梭”：出自李后主《长相思》，全文为：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何如
正说话间，忽听远远一个声音徐缓吟诵道：“云一涡，玉一梭……”（1）
我悄悄点头，想起那一日春日杏花天影里的玄凌，他为了怕我陌生用心躲避，含笑道：“我是清河王。”
端妃与世人点头见过，打量了眉庄几眼，看到我时却微微一愣，旋即朝着我意味深长的一笑，转头若无其事浅笑着对天子道：“皇上又得才子了。”
再看她座旁的华妃倒是另一番模样。端妃与华妃俱是将门以后，相较之下，华妃很有将门虎女风采，行事果断凌厉，威慑后宫。即便失势也不减风味。端妃一眼瞧去倒是极荏弱的人，弱质纤纤也就罢了，身材孱羸到行动也需求有人搀扶，说不上几句话便连连气喘。
（2）、“手提金缕鞋，教郎尽情怜。”：出自李后主《菩萨蛮》。全文为：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贯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尽情怜。是与小周后偷情相见时所做的词。
流朱道：“奴婢那里有不明白的。从得宠到现在，蜜斯何曾有真正松过一口气。”
天子也不说话，只置之一哂。皇后却含笑道：“mm长年累月不见生人，以是还留着当年的眼力呢。”
清河王玄清战役阳王玄汾都尚未结婚，以是都没有携眷。清河王玄清的位子空着，直到开席也不见人来，天子只是笑语：“这个六弟不晓得又见了甚么新奇玩意儿不肯挪步了。”平阳王玄汾才十四岁，是个初初长成的少年，剑眉朗目，豪气勃勃。
注释：
走得微觉腿酸，忽见假山后一汪清泉清澈见底，如玉如碧，望之生凉。四周也沉寂并无人行。一时玩心大盛，顺手脱了足上的绣鞋抛给流朱，挽起裙角伸了双足在凉郁沁人的泉里戏水。
一惊之下大是羞恼，见他还拉着我的手臂，双手一猛力用力，推得他今后一个趔趄，忙喝道：“你是谁？！”
阿谁叫“吉利”的小宫女忙奉了一把金锁并一个金丝八宝攒珠项圈到曹婕妤面前。金锁倒也罢了，只阿谁项圈正中镶着一颗拇指大的翡翠，水汪汪的翠绿欲滴，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产自渥北国的老坑细糯飘翠，想必是端妃积年的敬爱之物。
嘴角划出新月般微凉的弧度，为了这一场战事，本日恐怕有一场好戏要看。只是不晓得她要如何演这一出“东山复兴”的戏。
眉庄穿戴绯红绣“杏林春燕”锦衣，一色的嵌宝金饰，特别是发髻上的一支赤金合和快意簪，通体纹饰为荷花、双喜字、蝙蝠，簪首上为合和二仙，意味多子多福、快意双全。是太后听闻眉庄有喜后特地遣人送来的，珍珠翠玉，赤金光辉，更是高贵无匹。显得眉庄光彩照人、神采飞扬。曹婕妤一身傣锦洋莲紫的裙褂，满头珠翠明铛，也是富丽夺目。她们身后簇拥着一大群宫女，为酒爵里不竭加满美酒，最受人阿谀。
想得出神，竟没有发觉那声音越来越近。蓦地间闻得有醺然冷幽的酒香扑鼻而来，甜香阵阵，是西越进贡的上好的“玫瑰醉”的气味，却异化着一股陌生男人的气味，兜头兜脸囊括而来。心中一唬，足下青苔腻腻的滑溜身子一斜便往泉中摔去，流朱不及伸手拉我，错愕喊道：“蜜斯！”
华妃自从进承平宫那日随众见驾存候后再未见过玄凌。本日也只是淡淡打扮了冷静而坐。幸亏冯淑仪是最宽和无争的人，也并不与她难堪。
岐山王玄洵圆脸长眉，面色臃白，一团养尊处优的繁华气象。岐山王的王妃也是极美的，看上去比他年青很多，想是正室王妃归天好久，这是新纳的续弦。
清河王微微一哂，“你没见过我，安知我是清河？”
天子对皇后固然客气尊敬，但毕竟没有对纯元皇后那种恩爱之情。太后对皇后也老是淡淡的，许是介怀皇后是庶出的原因，不像纯元皇后一样是正室所出。
目睹得就要摔得狼狈不堪，忽地身子一旋已被人拉住了手臂一把扯上了岸，还没回过神来，只听他笑嘻嘻道：“你如何如许轻？”
流朱惊奇的看着我，小声道：“蜜斯……”
他见我要走，忙用力一挣，何如醉得短长，脚下不稳踉跄了几步。
我拍了拍她的手道：“好端端的说这些做甚么，现在眉庄姐姐有喜，好歹我也有了点依托。不说这些绝望的话了。”我转头笑道：“这水倒风凉，你下不下来？”
小阁里东西一应俱全，专给侍驾的后妃女眷换衣醒酒所用。晶清和佩儿见我出去，忙迎上前来忙不迭得打扇子递水。我接过打湿了的手绢捂在脸上道：“这气候也奇特，六月间就热成如许。”
内里公然比殿里氛围通透些，御苑里又多百年古木藤萝，花木扶疏，假山嶙峋，浓荫翠华欲滴，比别处多了几分风凉之意。这时节御苑里翠色匝地，花却未几，只要石榴花开到极盛，却也垂垂有颓唐之势，艳如火把的花内心模糊有了浓黑的一点，像是燃烧到了极处的一把灰烬。流朱陪着我渐渐看了一回花，又逗了一回鸟，不知不觉走得远了。
汝南王玄济的王妃是慎阳侯的女儿贺氏，长得并不如何超卓，看上去也荏弱，并无世家女子的骄贵，只悄悄含笑看着本身夫君，并不与旁人说话。汝南王长得虎背熊腰，一双眸子常常披发着鹰隼般锋利的光芒，脸上也老是一种孤傲而冷酷的神情，看上去只觉寒气逼人。他自小失了母妃，又不得父皇的宠嬖，心肠冷硬狷介，是出了名的刚傲，但是对这位王妃却极是亲厚疼惜，几近到了百依百顺的境地。为着这个原因被人公开里戏称为“畏妻丈夫”，倒也是一对诧叹的伉俪。席间见天子对汝南王佳耦极是亲厚皋牢，晓得是因为西南战事吃紧，近支亲族中能够在交战上倚重的只要这位汝南王。
我缓缓饮了一口“梨斑白”，黯然想道，实在这一对前后执掌凤印、成为天下之母的朱氏姐妹实在很不幸。纯元皇后难产而死，一死扳连了当时的位分极高的德妃和贤妃；现下这位皇后也落空了独一的孩子。我摇了点头，在这个后宫里每小我的风景背后一定没有她不为人知的酸楚。
想了想笑道：“你在这里看着。好不轻易逃席出来，等下归去少不得又要喝酒，这会子心口又闷闷的，不如去散散心醒醒神罢。”说着扶了流朱的手出去。
晶清笑道：“怪道小主本日出门并不盛装丽服。”
直到走的远了，才慎重对流朱道：“本日之事一小我也不准提起，不然我连就死止地也没有了。”
夙来无隆宠的妃嫔是不能伴驾承平宫避暑的，何况陵容的位分又低，怕是已经羡煞留在紫奥城那班妃嫔了。公然陵容笑说：“史美人晓得后气得鼻子都歪了，可惜了她那么美的鼻子。”
流朱马上唤了内监来，一边一个扶住。他摆一摆手，目光落在我身上：“你叫甚么名字？”
流朱仓猝挡在我身前，呵叱道：“大胆！谁如许无礼？”
佩儿边替我换衣边插嘴道：“这宫里哪有避得开的是非？万一避不过呢？”
（3）、缥色玉纤纤：描述女子肌肤润白细致。
曹婕妤明显没想到端妃送如许的厚礼，又惊又喜，忙替温仪谢道：“多些端妃娘娘。”
端妃悄悄抚摩着温仪的脸颊感慨道：“前次见她还是满月的时候，已经这么大了。长得眉清目秀的，长大必然是个美人。”
我对流朱道：“去唤两个内监来扶王爷去邻近的松风轩安息，醒一醒酒。”
保持着淡而疏离的浅笑，反问道：“除却清河王，试问谁会一管紫笛不离身，谁能得饮西越进贡的‘玫瑰醉’，又有谁得在宫中如此不拘？不然如何当得起‘安闲’二字。”